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一直存在。
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算是真正的死亡。
胤祺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册,默默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两句话,终于,他再也压不住喉头的酸涩,一滴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啪嗒一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屋子内,显得尤为清晰。
安清默默上前抱住了他,他身子似是僵了下,然后抬手回抱住了她。
半晌后,胤祺似是终于把情绪平复了下去,“安清,谢谢你。”
安清笑着摇了摇头,她能做的不多,但也希望能给他一些慰藉。
胤祺抚摸着手中的画册,神色中满是不舍,“额娘肯定比我更想十一弟,我可以把这个转送给额娘吗”
安清轻点了点头,回道“当然可以。”
翌日,胤祺一下早朝便直奔翊坤宫而去。
宜妃今日起的比平日晚了些,这会还正在梳妆,她昨日睡的不是太好,认真来说是这些日子都没睡好。
喜珠在给宜妃梳头,看着她眼底的乌青,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
随着十一阿哥忌日越来越近,主子近来有些越发绷不住了,可她偏偏在人前又表现的若无其事,所有的苦都压在心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承受着。
喜珠刚给宜妃梳好旗头,院中伺候的小宫女便匆匆进来禀报,“娘娘,五贝勒来了。”
宜妃怔了下,老五这会过来做什么
她下意识就去看铜镜中的自己,不行,她这副样子可不能让老五瞧着,那孩子心思重,见她这样心里定也不好受。
“喜珠,快再帮我擦些粉,特别是眼圈下面擦厚些,妆容也调整下,尽量精神一些。”宜妃道。
喜珠忙应了下来,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帮宜妃重新补妆。
等主仆两人好一番折腾出来后,胤祺已经在大殿内喝了好几杯茶水了。
“老五,怎的这会过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宜妃一脸关心道。
胤祺摇了摇头,回道“额娘别担心,没事,儿子就是来您这坐坐。”
他看着宜妃强装无事的样子,心头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下,她额娘向来要强,不喜在人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即便在他这个儿子面前也不例外。
这也是昨日不让安清过来原因,免得他额娘还要强颜欢笑撑着精神应付。
当然,胤祺也清楚,她也是怕他们跟着担心。
宜妃也不傻,见胤祺这个样子,便知道他是在因着小十一的事在担心自己,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会跑过来,还说什么坐坐。
“放心吧,额娘没事。”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似是在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胤祺默默叹了口气,他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怀中的画册拿了出来,递给了宜妃,“额娘,您看看这个。”
宜妃愣了下,接过那册子后,有些不明所以地随手翻开了一页,待她第
一眼看到那个漫画版小人后,身子不由僵在了那里。
好半晌后,她才突然抬起头看向胤祺,喃喃道“是小十一”
胤祺轻点了点头,低哑着声音回道“是的,额娘,就是十一弟。”
自从十一弟去世后,自此之后他就像个禁忌般,不管是他还是小九,他们都很默契地从不在她额娘提起,好像只要不提就不会痛一样。
宜妃似乎也默认这件事,可胤祺突然打破了这个,她的神色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胤祺见状,忙上前握着他额娘慌乱的手,无声地安慰着她。
过了好一会后,宜妃也终于调整了过来,她慢慢抽出了被胤祺握着的手,又转过来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她才默默翻起了手中的画册,一页又一页一直到翻到了最后。
同胤祺看完这画册的感受一样,看着画纸上那生动可爱的小人,宜妃难得的在想起小十一时没有难过,反而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些美好的时光中。
又好像是小十一还活着,还在她身边。
“这是,安清画的”宜妃不确定问道。
这般古灵精怪的画风,大概也只有她的脑子能想到了。
胤祺轻“嗯”了一声,“前两日我同她提起了十一弟,她昨日便画了这个画册。”
宜妃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册子,微微颔首道“你们都有心了。”
“额娘,昨日安清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现下也说给您听听”胤祺说道。
宜妃怔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胤祺迟疑了下,才缓缓把安清昨日那番关于人死后会去哪里的话转述了一遍,包括她最后那两句结论。
最后,他看着宜妃,轻声道。“额娘,我们都不会忘了十一弟的,不是吗”
他们都不会忘了十一弟,那他就永远都在,在他们的记忆里,也在他们的心里。
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算是真正的死亡。
宜妃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这句话,眼底也慢慢闪出了泪花,这压抑许久的情绪,似是再也绷不住了,直接趴在胤祺的怀中呜咽着哭了出来。
她总劝自己说,这后宫中谁没失去过孩子,旁人先不说了,就只说她们惠宜德荣四妃吧,惠妃在大阿哥之前的第一个儿子便没有立住,还有德妃的皇六子,荣妃就更不用说了,在三阿哥之前竟有四子早夭。
所以,自从小十一去了后,她总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没有母子缘分,甚至还会刻意地去遗忘,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不会难过一样。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对啊,为什么要忘,她的小十一陪了她整整十一年,他们明明是有母子缘分的啊。
对不起,小十一,你放心,额娘会永远记得你的,只有额娘还活着一日,就会一直记得你,一直
喜珠在旁边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她看着宜妃哭的不能自已的样子,这些日子
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哭出来就好,不然早晚要憋出病来的。
澹宁居中。
康熙处理完今日的最后一份奏折,从桌案前起身,先活动了一番筋骨。
梁九功见状,上前询问传膳的事,“万岁爷,您是在这边用膳,还是回清溪书屋”
康熙思索了片刻,抬了抬手道“去宜妃那坐坐吧。”
梁九功立马明白康熙的用意,过些日子便是十一阿哥的忌日了,他这是要过去陪陪宜妃。
康熙并未提前让人通传,他过来时院里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喜珠刚想进里间通报,却被康熙拦了下来。
他掀开帘子,无声地走进了里间,本以为会看到黯然神伤的宜妃,谁知却远远瞧着她坐在软榻上,低头在那翻着什么书,眉眼间却还带了丝笑意。
直到康熙走到她跟前,宜妃都没有任何反应,可见其有多专注。
“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出声道。
宜妃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康熙后,还不由愣了下,“皇上,您什么时候来的,怎的也没人通传一声”
她说罢,就要起身行礼,却被康熙直接拦住了。
“你这是看的什么,瞧着挺开心的啊。”康熙道。
宜妃也没遮拦,直接指着面前的画册,回道“妾身在看小十一呢,皇上要一起吗”
听到这话,康熙不由一愣,他静静地盯着宜妃,似是想分辨出她脸上的那抹笑意是否有一丝牵强之意。
宜妃虽看着爽朗洒脱,但小十一却是她内心最不能提起的痛,可如今
康熙视线慢慢移到了宜妃面前的册子上,待看到纸上的那个小人后,目光不由一顿“这是”
宜妃嘴角带着丝轻笑,“这是胤祺口述,安清那孩子画的,都是以前小十一的一些趣事。”
说罢,她随手往后翻了几页,说道“皇上您瞧,这里还有您呢。”
康熙低头一看,不由愣了下,这画的竟是他
这画法如此奇怪,虽寥寥几笔,但却也能让人轻易认出是谁,不仅是他,那画上的老五、小九、宜妃和小十一,都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怎么说呢,就是神似,但每个人又都画的很有特色,比如画上的他吧,威严中竟还有些可爱。
每个人物都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扬一扬嘴角的程度,怪不得方才宜妃看画册上小十一都没有伤怀。
这老五福晋,还真是古灵精怪,但却也很讨喜。
康熙看着那页画册的连环图,突然就想起来了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之前有一次他在翊坤宫抽查小九和小十一的功课,恰好老五那天也在。
小十一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功课从来都是不用操心的,相比较来说,小九就让人头疼的多了,那日是他先抽查完小十一,然后才抽查小九。
而小十一却在他身后,偷偷用口型给小九提示
他那天竟都没发现,要不是看到这简单
的几幅画,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康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当时发现,他定会生气,但时至今日,看着这画上的种种,他却怎么也气不起来。
他的小十一,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偏偏从小就体弱多病,注定在他们身边留不久。
康熙默默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宜妃,“所以,那日你也知道”
宜妃愣了下,瞬间装傻,“妾身知道什么”
康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自己说呢”
宜妃却是咬死了不承认,“您看啊,这画里妾身可都没抬头啊。”
康熙也立马找出了破绽“可你笑了。”
宜妃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躲了视线,“妾身才没有,定是老五那孩子记错了。”
康熙见她这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也不是真的要追究宜妃,宜妃自是也知道这一点,两人这样折腾着一番后,便顺着这话茬聊了很多小十一的事。
直到康熙在宜妃这用完膳离开时,脸上还不由带着丝浅浅的笑意。
回到清溪书屋后,康熙默默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些年,他都有些记不得自己失去多少孩子了,旁的他有时顾不上,但惠宜德荣四妃是早年便跟在他身边的,情分自也是旁的妃子比不得的,她们四人膝下都有早夭的孩子,所以每逢那几日,他都会去她们宫里坐坐。
特别是荣妃,她早夭的孩子多,他每年因此过去的次数也最多,但在今天之前,每次他们都会默契地不开口提及,尽量把伤心压抑住,从未像今日这般。
他们不再避讳地提起那个夭折的孩子,也不去刻意抹去他存在的痕迹,很神奇的是,好像小十一今日再次回到了他们身边一样,又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康熙突然想到之前问宜妃今日为何同往常不同时,她回答的那句话,她说,我要永远记住小十一,只要我不忘,他就一直在。
想到这里,他心念不由一动,扬声把梁九功招了进来,然后指了指墙角的那个大箱子,道“去把那个箱子给朕搬出来。”
梁九功不由一愣,旁人可能不清楚,但他可是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以往皇上可都是今日怎的突然要打开
“还愣着做什么,朕的话你没听见吗”康熙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皱了皱眉。
梁九功忙回过神来,“奴才听到了,这就去搬。”
说罢,他便忙起身走到了那墙角,费了番力气才把那箱子搬了过来。
梁九功默默地站在箱子旁,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康熙似是迟疑了下“打开吧。”
梁九功这次不敢再耽搁,很是利索地把箱子打开了,然后箱子中一卷卷的画卷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康熙的呼吸似是顿了下,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道“你先出去吧,朕想自己待会。”
梁九功默默退到了外面,但临
出去前,还是忍不住再朝着室内看了一眼。
那箱子里装的不是别的,都是皇上那些夭折孩子的画像,每一幅都是他亲手画的,小到几个月,大到十来岁,一个不差。
这些年,后宫夭折的孩子并不算少,每次康熙都表现的很平静,外人只道皇上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梁九功却很清楚,他麻木习惯了。
说起来,这还要从早年说起,皇上早年的后宫确实玄乎的厉害,在大阿哥之前,竟接连多个孩子都没立住,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皇上对大阿哥极其宠爱的原因,因为他是皇上第一个立得住的孩子。
那时,每次经历丧子后,康熙都是悲痛欲绝,后来便似渐渐习惯了般,然而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每个夭折的孩子他都会亲手画下一副画,然后,放在那个箱子里。
而同样的箱子,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有一个,乾清宫的东暖阁也有一个,但康熙却从未主动打开过,今天是第一次。
梁九功出去后,康熙又在那里静静坐了好久,才起身走到那箱子前,然后一卷卷的打开了那些画像。
他是天子,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不能过多沉溺于儿女情长,但同时他也是父亲,也要允许他偶尔脆弱一下。
偶尔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再次唤梁九功进来,此时箱子已经盖好了,好像从未打开过一般。
他也再次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梁九功,你亲自去开朕私库,挑上几样东西,去赏给五福晋。”
西花园,皇子四所处。
安清正在优哉游哉地钓着鱼,雪团则窝在她的脚边睡觉。
这个小势利眼的家伙,自从她钓鱼的技术进步了之后,也开始见风使舵了,对她也开始谄媚了起来。
但偏偏安清还就吃这套,这不,为了获得小家伙更多的偏爱,她钓鱼的劲头也越来越足了。
“主子,皇上让人给您送赏赐过来了,您快些出去瞧瞧吧。”翠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安清愣了下,不是,这好好的,康熙突然赏她做什么
紫苏提醒道“会不会因为之前那水稻青风病的事”
安清一想还真有可能,于是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但当她看到桌子上那些赏赐后,整个人直接懵了。
怎么说呢,这东西都是好东西,但康熙是不是太小气了些啊,先不提她毕竟是解决了困扰古今多少人的青风病有多大意义,就单单说挽回今年南方多少水稻减产的损失这事,他也不能就给她赏这些身外之物吧。
而且,这打眼瞧着,都不如上次祥瑞牡丹赏赐的厚啊。
老康怎么这么抠呀,安清忍不住撇了撇嘴,要知道跟着个抠门的领导可不是什么好事,真是太让人没有干劲了。
就在她背地里各种蛐蛐康熙时,晚上胤祺回来却直接替他老爹洗刷了冤屈。
“皇阿玛向来赏罚分明,应该不是为青风病那事赏的。”
安清怀疑地
打量他一眼,你确定
胤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皇阿玛今日去过额娘那里,我想应该是为了画册的事。”
画册
安清挠了挠头,突然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问题是今日来送赏的那小太监一问三不知,就说是皇上赏她的。
算了,随便吧,不管是为了什么吧,康熙给她她拿着呗,她也没有嫌弃或拒绝的资格。
当然,她心里可以偷偷的嫌弃。
但最让安清开心的是,她那画册好像真的有帮助到胤祺和宜妃,至少他们在面对十一阿哥的事上,不再像之前那般讳莫如深了。
宜妃甚至和她平时闲聊时,偶尔还能主动提起十一阿哥,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在畅春园的日子闲适且快活,安清每天钓钓鱼,三天两头去康熙那御稻田里逛逛,还能满园子研究康熙从全国各地移栽过来的植物。
比如南方移植的蜡梅,西域哈密移栽的葡萄,五台山的枫树,还有原产塞北的山枫、婆罗树等等,这也是她后来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且对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经常能为此顶着酷暑出门,足可见是真爱了。
别说,安清在这待的还真有些乐不思蜀了,但现实是她再乐不思蜀,老康一声令下她也得走啊,没法子,谁让人家是老家呀。
八月初,康熙领着众人从畅春园重新回到了宫里,说是要开始为接下来的木兰秋弥做准备了。
这一提到木兰秋弥,安清瞬间就觉得这畅春园也不香了,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人期待的事啊。
后宫里也因此热闹了起来,毕竟,这随行名单老康还没确定下来呢。
他这后宫妃子儿子众多的,也不能各个都带过去吧,那带谁不带谁的,可不得好好争上一争啊。
具体表现为嫔妃们往乾清宫送汤的人越来越多了,当然,还有送诗的送绣活的,总而言之就是各显神通,这也是安清从宜妃那听说的。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老康这一趟塞外寻少则也要两三个月啊,若能跟过去自是能受宠些,总比被困在这宫里独守空房的强吧。
当然,除了嫔妃自己争外,还有为儿子争的,特别是康熙那些被困在上书房读书的儿子们,整天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这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出去浪的机会,自然是都想要的啊。
比如宜妃,她为着小九也跑了好几趟。
至于为什么不为胤祺求呢,那自然是早已经确定他在名单之列了啊。
毕竟,安清这嫁到紫禁城第一年,康熙就算再不讲情面,定是要回去见见家人的,当然他也向来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就连他一向不待见的咸福宫妃,只要去塞外,康熙也一般都会带上她,让她和家人也趁机见上一面。
满蒙联姻嘛,是结亲又不是结仇。
回到宫里后,安清也开始忙起来了,她拉着紫苏她们,开始翻箱倒柜给她的家人准备礼物。
这一年来,不管是康熙,还是太后和宜妃,给她赏的好东西可真是不少啊,她给了家里的每个人都选了适合他们的东西,挑挑拣拣了不少东西出来。
要不是出行的箱笼有要求,她恨不得都带上才好呢。
呜呜呜,一想到能见到阿爹阿娘他们,安清就激动地恨不得马上起来跑上两圈。
当然,除了安清外,紫苏她们几个自也是高兴的不行,也许对于这紫禁城的女子来说,蒙古那边塞外苦寒,各个都避之不及,但对她们来说,那里是她们长大的地方,是她们的家。
而紫禁城再好、再繁华,也都比不上她们驰骋草原上时的那份畅意快活。
没过多久,康熙终于把塞外出巡的日期定了下来,八月二十日,据说是钦天监算出来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
迷途未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