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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林简家那个村子到市中心,即便后半程全程是高速路,也需要五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出发时已经邻近下午一点,上高速前,几个人在服务区的餐厅吃了顿简餐。

    这两天一夜,宋秩过得非常头大,尤其当看着沈恪姿态周正地端起餐厅的一次性汤碗送到嘴边时,简直觉得自己愧对头顶“沈董特助”这块金字招牌。

    小林简坐在餐椅上,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吃饭,他个子在同龄孩子中不算高,因此双脚将将能够挨到地面,吃饭时,就将林江河的照片扣在餐桌上。

    他其实是饿的,但是没有丝毫胃口,只觉得自己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可想到林江河告诉过他不可以浪费粮食,便还是默不作声地将餐盘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忽然说“吃不下就算了,别勉强。”

    林简手里握着筷子,闻言转头看着沈恪。

    沈恪指了指他面前的餐盘,重复道“吃不完可以剩下。”

    林简想了想,终于放下了筷子,又将手边的照片抱在怀里,视线望着餐厅出口的方向,神情平静得没有一点变化。

    这个小孩儿太安静了,沈恪想,安静得有些过头。

    敷衍吃过一顿午餐,两辆古斯特驶出服务区,再次沿着高速向前。

    林简依旧窝在车门和车窗的那个三角区域,然而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抱着相片的手指却越扣越紧,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小脸儿也变得惨白。

    沈恪本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睁眼时目光不经意一错,就发现了小林简的异常。

    “怎么了”沈恪问。

    林简紧紧闭着嘴巴,摇了一下头。

    宋秩转过身来,看见林简的脸色也吃了一惊“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林简整个人都开始晕晕乎乎,终于要在自己坚持不住快吐来的前一刻,低声说“我、想吐。”

    这确实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小林简晕车了。

    如果说前半段路程还能忍受,那此时正因为吃过了午饭,所以有些难以为继。

    而更棘手的是,沈家人没有晕车的先例,所以车上并不备有晕车药。

    沈恪抬手朝车顶晃了一下,车载电视的液晶屏缓缓沉下来,打开显示器,沈恪问“你平时爱看什么动画片”

    没想到林简只是盯着那块“从天而降”的屏幕,愣了愣,而后摇了摇头。

    这意思,也不知道是没有喜欢看的,还是平时不看动画片。

    沈恪也没有继续多问,在视频软件的推荐列表中找出一部排名最靠前的,从第一集开始播放,又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一点盖子,递到林简手边,温声道“别看车窗外面,会更晕,喝点水,再分散一下注意力,坚持一会儿,到了下个服务区给你买晕车药。”

    想了想,又从后排置物箱中翻出一个礼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马克杯,然后把空盒子放在林简脚下,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也没关系,往这吐。”

    林简并不认识什么hers的品牌标识,于是点了点头。

    可能是冰镇的纯净水的缘故,也可能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画片在此时发挥了神奇的强大功效,后半段的路程中,林简依旧难受,但是恶心的感觉又似乎减轻了一点,一直到车子离开高速收费站驶入繁华的市区,林简也没有真的在车上吐出来。

    趁着一级动画片结束的空档,不经意向车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是林简从来没见过的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这个世界里处处软红香土。道路两旁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高大楼体上的闪烁的霓虹灯与傍晚的云霞交相辉映,斑斓色彩与如潮人流交织成一幅生动却又陌生的繁华盛世。

    林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连嘴巴都微微张着。

    可就在沈恪以为这是小孩儿喜欢这样的热闹瑰丽时,孩子却又默默地转回了头,也不再看车载电视中已经开始的下一集动画片,又恢复成几个小时前惯有的样子,安静地耷拉着头,嘴角抿得平直,连刚才嘴边稍稍扬起的弧度都消弭不见。

    人类幼崽是世界上最奇奇怪怪的生物。

    而人类幼崽s也不遑多让。

    在外环路口,同行的两辆古斯特分道而行,一辆回沈氏,一辆直接驶向建在近郊的沈家大宅。

    车子驶入一段非常幽静的甬路,道路两边举目皆是一眼无边的绿茵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人工种植的绿化林,甬路尽头则是一座中式庭院。

    庭院空场的面积大得不像话,院门大敞四开着,古斯特直接开进去,往左驶进停车坪。

    宋秩拉开后排车门,沈恪率先下了车,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微微俯身,朝着车里静在原位的小林简“小孩儿,下车,我们到了。”

    这两天每每与这孩子对话时,沈恪都尽量维持和缓的语调,这样极少会从沈恪口中出现的语气和姿态,让从后备箱取了林简小包裹和书包的宋秩都忍不住暗自惊讶。

    沈氏谁人不知,沈家的独子傲然冷淡,尽管闻过终礼,不至于恃才放旷,但绝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林简在车上继续坐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抱着林江河的照片下了车。

    他们步行离开停车坪区域,院廓尽是白墙黛瓦,左边的位置是一座小桥流水,亭台古朴,石桥清旷,一池碧水幽幽,水流深处栽种着一片矮竹林,四周有几间婉转廊房作为陪衬,而绕过这片水榭歌台,便到了主楼的门口。

    沈恪推门进屋,林简跟在他身后。

    中厅装潢格调清新而典雅质朴,点滴细节处皆透露着诗画情趣,然而却空无一人。

    管家接到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见到真的是沈恪回来了,忙道“沈董和夫人都在后院的小楼,说是这段时间就先住那了。”

    沈恪先开口喊了句“方叔”,管家笑着应了,见他脸色不太好,又问是不是累了,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沈恪摇摇头,说“先去看看我爸。”

    管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他身后的小林简身上,然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对他笑笑。

    后院小楼的光景要比主楼热闹很多。

    虽然医生建议沈长谦住院休养,但是老爷子却受不了医院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后,便决定回家养着,横竖都是私人医疗团队上门,如果需要,家里甚至可以开辟出一间无菌病房,所以住在哪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家中亲戚往来方便,老爷子喜欢家里热闹的人气儿。

    后院小楼只有二层,便于养伤,沈长谦夫妻住在一楼的南主卧,为了让伤病期间的沈长谦心情好一点,丛婉的妹妹特意带了小女儿来家里长住,而她顺便陪伴姐姐。

    进了门,依旧是与主楼装潢如出一辙的古韵盎然,盘腿坐在中厅地板上的小表妹看见来人,惊呼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拼的乐高,跑过来甜甜地喊了声“哥”

    沈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了几句话,一楼主卧的门开着,能将屋外的情形一览无余,沈恪抬头看见靠在床上的沈长谦的目光,便带着林简进了屋。

    房间里,沈长谦和丛婉姐妹两人都在,沈恪先分别与长辈打过招呼,而后又问了几句沈长谦这两日的近况,不算长的交谈声停止时,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长谦微微偏头,打量着始终站在沈恪右后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微微低着头的林简,目光渐渐泛起波澜。

    沈恪读懂父亲眼中的深意,抬手轻轻扶了一下林简的右肩,力道不重地将人往前带了一点,而自己站到了一边的位置。

    林简怀中还抱着林江河的遗像,沈恪扶他的时候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去。

    此时他抬起头,与沈长谦的视线对上。

    沈长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一点微哑“叫林简是吧”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柔和下来,因为这个孩子看上去怯生得厉害,“几岁啦”

    小林简乌黑的眼瞳一瞬不瞬,目光平直地将床上这个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的人锁住。

    很快,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眶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林简默声不作答,沈长谦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属什么的呀”

    这就是他爸爸救的那个人。

    半晌,林简才将两个问题一起回答,稚嫩的音调不高“八岁,属马。”

    从这个孩子进门的那一刻,丛婉的眼泪就有些控制不住,此时听他这样说,默默拭泪的手倒是顿了一下,而后对林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也属马那正好和小恪一个属相,差了一轮呢。”

    而小林简没有任何回应,房间中再次安静得突兀。

    过了少许,沈长谦冲林简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床边,离自己再近一些,而林简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于是丛婉忍着鼻酸,从床边走到林简面前,轻轻拉住他瘦弱的手腕,亲自将孩子带了过来。

    而无人察觉,在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林简的胳膊无声地抖了一下。

    沈长谦盯着他怀中的照片半晌,再开口时,嗓音似乎比刚才还要喑哑一些“孩子我得跟你、跟你爸爸,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

    沈恪的小姨挽着丛婉的手臂,姐妹俩此时双双背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态的,却无法控制的眼泪。

    沈长谦说“我的后半辈子是你爸爸从老天爷那里硬抢来的,所以,我们沈家就理应管你,管你一辈子。”

    沈长谦又低声说了很多,无论是神态还是谈话风格与彼时叱咤商海的那个“沈董”简直判若两人,内容有些琐碎也有些凌乱,但不外乎是情真意切的安抚与保证,他让小林简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

    最后,沈长谦说“我今年五十五岁啦,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爷爷呢。”

    而林简始终垂着眼皮,不出声也不表态,像是沉默又固执的对峙。

    房间里的氛围是很微妙的尴尬,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彼此之间又牵绊着一条生命的消逝,一群大人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沈恪走到床边,低声与沈长谦耳语几句,沈长谦似乎有些讶异,但很快,脸上的神色又变幻得深沉。

    “那就先住下来吧。”他重新对着林简笑了笑,“家里还有一个小姐姐,只比你大一岁,刚好有个伴。”顿了顿,似乎是慎之又慎地补充了一句,“孩子,你安安心心的。”

    而事实上,林简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漂亮华贵的房子,还有房间中若有似无的,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清雅淡香。

    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仿若一个从幽暗深林中冒然闯入璀璨俗世的小兽,戒备而心惊,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却都与他无关。

    直到在中厅等了很久的,沈恪的小表妹艾嘉扒在门边,轻声问了一句“姨夫,表哥,你们谈完了吗有一块图案我怎么也拼不上,能帮帮我吗”众人才如梦初醒。

    丛琳笑着对小女儿说“还是妈妈帮你吧,先让表哥休息。”说完便走出房间,陪女儿去拼乐高了。

    丛婉也反应过来,看着沈恪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心疼道“快去歇一歇吧,这两天你也难熬。”

    而沈恪却摇摇头,说“我回自己那里。”

    丛婉愣了愣“不住家里吗”

    “不了。”沈恪回答,目光却看向沈长谦,“我那里离公司比较近,方便一点。”

    沈长谦张张嘴,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中。

    儿子的心思他又岂能不了解

    五岁念小学,中途连跳两级,十岁就读了初中,初中只读了一年,十四岁高中毕业后,被国内园林艺术设计专业最强的顶级学府破格录取,十八岁大学毕业,手持多封推荐信和数篇sci影响因子10以上的论文,顺利考取宾大研究生院,继续攻读风景园林设计方向的硕士学位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旁人口中的“小天才”,是沈家不二的骄傲。

    谁人不知,沈恪的目标清晰且坚定,梦想要成为世界级的园林大师,一路行来,从一而终。

    而现在,因为沈长谦意外重伤,沈恪本应按照规划顺利进行、直至圆满的人生轨迹被骤然拨乱,他是沈家的独子,表面有多光鲜,肩上的责任就有多重。

    沈长谦是站不起来了,但是沈家还有一个沈恪,他得顶起来,且责无旁贷。

    很短暂的时间里,沈长谦像是回忆了很多过往,但似乎也无法从中窥得一个两全之法,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说了句,也好。

    沈恪又简单地和父母说了两句话,道别后就要离开,毕竟他是真的有些疲惫。

    而丛婉也收拾好情绪,亲切地拉起小林简的手腕,说要带他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住。

    而第一下,却没有拉动。

    丛婉有些意外,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声说“小林简走呀。”

    而此时,任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林简忽然挣开丛婉搭在自己腕间的手,两步跑到正要出门的沈恪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外套下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