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楚昭直呼好家伙,看起来夫子们的下班生活实在是非常的多姿多彩、强身健体。
她凝神望去,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庭院内,青天白日之下,一群平时在外头人模人样的夫子袖子也摞起来了,领口也扯散了,鞋也少了几只,估摸着是打算文斗不行上武斗了。
人群正中央的大儒淳于越一身深色长袍看着最是整齐,他伸手正了正刚刚被打歪的冠帽,用看野蛮人的不屑眼神打量着对面的邓陵尚。
“仁、义、礼、智,此乃国之基石,无此则乱。”淳于越手中握着的竹简随着他的话不停敲击桌面,颇有种斩钉截铁、我说的话就是真理的坚定意味。
爱有差等,人生在世,顶顶重要的仁爱是从对自己最有恩德的父母开始,然后才能逐渐向外推展,爱亲人、爱他人、爱世间万物。
但这种爱并不是无差别的,而是根据亲疏远近、身份等级来加以区分的。唯有人人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对人人的爱都谨守身份关系,这个世道才不会乱。这也就是儒家所推崇的礼。
他声音洪亮地说,“墨家所言兼爱,岂非抹杀亲疏之别,混淆是非之辨”你要平等的爱,可是人与人的亲疏远近、身份关系本就是不一样的,凭什么平等
邓陵尚一身简朴的短褐穿结,声如洪钟,蒲扇大的巴掌可劲儿拍着桌案,那飞出去的布鞋也是他的。他横眉道“兼爱非攻,方为大道。儒家所言之仁爱,终有亲疏厚薄,岂能均平天下且战争之祸,多由此起。”
他说着,双手不住挥动,似是想起了诸多百姓家破人亡、被迫卖身为奴的惨状,想起了数百年的战争,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
楚昭听明白了,两家争起来表面上是为了厚葬薄葬之说,根本原因是两家学说的思想体系就不同。
儒家站在贵族阶级这边,认为要让天下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身份生活,恪守本分,各安其分。你是贵族就好好地当贵族,是农民就好好地当农民,是当儿子的就好好当儿子。
他们为此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标准,称之为礼,希望通过全民对这种礼的共同尊崇,形成强大的人心惯性,进而维护社会秩序。
而厚葬就是强化这种礼的重要手段,或者用楚昭的话说是在追求一种仪式感,通过仪式感来强化孝的权威观念。
当人人都如此,你不如此,那就是你有问题人,总是下意识追求与其他人表现得一样、并抱团排挤一切异端的。封建礼教就是在利用这种趋同排异的心理发挥强大的纠错机制,以最小的行政管理成本实现最有效的管理。
这一套比起法家可稳定先进太多了,法家还需要依靠大量的官吏瞪大了眼睛、扯着嗓子喊法律规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儒家直接出手塑造黔首的三观,把礼教规定与道德品质串联起来,你看你身边人都孝顺都忠君,你敢不嘛,你爹娘都这样,你当孩子的敢不吗
这一套在维持稳定性上太强了,强到
封建王朝怎么更新换代都没法抛弃这一套,于是孔子成了至圣先师,谁家的皇帝来了都得给孔子后代封个衍圣公,可谓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孔家。
到了封建王朝后期,礼教这一套更是强大到疯魔。比如最经典的寡妇再嫁,哪个皇帝不知道人口最重要,怎么看都应当鼓励寡妇再嫁,迅速恢复、增加人口才对,可贞洁的说法在夫为妻纲之下,莫名混成了礼教一环。
结果朝廷也只能顺水推舟,发什么贞洁牌坊,对民间各种浸猪笼、望门寡等虐待妇女的发明视而不见。
眼下的儒家还没经董仲舒等人之手改良到后世那套超级稳定统治工具状态,所以各家学说还能跟他碰一碰,比如跟儒家浑身上下哪哪都合不来的墨家。
墨家的政治思想眼下虽然比较朴素不切实际,却代表了广大“农与工肆之人”的普遍愿望,跟数千年来农民起义喊出的“天补均平”“不纳粮”如出一辙,他们只想要自己过得好一些,轻松一些,平等一些。
楚昭内心要不是眼下生产力太落后不允许,一不小心容易步王莽的后尘,她是真想一力抬墨家啊,这毕竟是她目前接触下来最接近理想的学说。
她盘算归她盘算,场中的争执还在继续。
淳于越面红耳赤地争辩道“夫子之道,乃千古不变之真理。墨家所言,岂能与此相提并论”
邓陵尚则毫不示弱地回应“月尚有阴晴圆缺,有什么道理能万古不变儒家此言,实在令人发笑。”
同样围在一旁看热闹的法家大佬,举起手中杯盏对邓陵尚的方向敬了一杯,点评道“这个说法我站墨家,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时移世易,谁耐烦跟你子曰诗云。”
“你这话有些刁钻了,习惯说子曰的是儒家底下的小弟子,他淳于越还不至于,话说谁家学问不通透的小弟子不是这般模样”褚文难得扔下他心爱的书籍跑到这边来看热闹,边说还边奋笔疾书。
用他的话说书什么时候都能看,热闹可不是,啊呸,是这种规格的学派论辩可难得一听。他要把各家学说思想记录明白,看书哪比得上听当事学派掌门人自己说呢
他的好友曲梁悠闲地靠在一旁的石桌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枣子。他嘴角微翘,带着几分戏谑“儒家重礼,墨家尚同,然世间万物,皆顺应自然而生灭。争论不休,岂非逆天而行”
“不是,你一个学道家的,不学徐福去寻长生不老药,不去给始皇编长生不老的故事,整天搁我们这儿游荡玩耍做什么。”褚文作为一个忙疯了的人,日常看不顺眼这位忘年交小友的悠闲意态。
凭什么所有人都忙得浑身不是汗水就是沾上去的笔墨,就你一个人一袭白衣,清清爽爽,悠游自在。年纪轻轻的,整天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还不如他这个中年人有干劲。
“啧,你拿整天神神道道的方士跟我们比,辱道家了不是,再说了,你要愿意,我也可以是杂家阴阳家啊。”曲梁笑容清爽,他对这世间一切都没什么所谓,说自己是道家,不
过是道家的自在更合他性子罢了。
因为他学什么都奇快无比,所有阴谋人心在他眼里都清澈不过一泓清水,繁华富贵也不过等闲。所以这世间一切都勾不起他的兴趣,连生死也是一样无所谓,他活着不过是懒怠去死,随随便便活着罢了,倒是褚文这个忘年交好友在他眼里很有意思。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运气这么糟糕,为人如此笨拙,还能这么勤勤恳恳、开开心心地活着,于是常常会跑来观察这个中年朋友,兴致勃勃钻研自己人到中年会是什么模样。
褚文
真该死啊,又被这小子装到了,如果说他本人属于勤奋流杂家,装哪家学派都可以,那曲梁就是纯粹的天赋流,想装哪家看两天书就完事儿。
曲梁“你看这些学说热热闹闹,名满天下,本质不过是天下人借这些学说的口,博取自身利益罢了,你要是叫场中这两位下辈子互换个出身,他们保管骂上辈子的自己骂得比谁都起劲儿。”
“啧,这世间不过一个巨大的戏台子罢了,标榜什么诸子百家,俗气得很。”曲梁将手中的枣子向上一抛,一弹指,精准丢进了自己嘴里,配合着场中怒拍桌子的声音,咬得嘎嘣响
褚文欲言又止,虽然但是,你把我连带你自己都骂进去算怎么回事儿算了算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个狗脾气了,所幸他平时都避着那群搞政治的王公权贵走,想来应该不至于得罪人英年早逝。
不远处的楚昭观察半晌,悄悄瞪大了眼睛哦吼,原来书院里还藏了一个大宝贝没发掘啊好你个褚文,有好朋友藏着不喊我是吧,哼哼,回头把修改创新弟子规的任务也给他,给我加班去吧。
不过话说回来,夫子们的朋友质量看起来都很高啊,看来回头是得在夫子们的交际圈里再挖一挖,尝试一下拔出萝卜带出的泥了,楚昭托腮。
至于太过聪明,不喜欢人文社科,也不喜欢墨家的应用科学简单,理论数学和理论物理够前沿空灵了吧,比如启发人搞搞牛顿三定律,找个由头搞搞导数微积分
她觉得聪明人都有个通病,太容易想明白问题后就容易对世界失去激情和挑战欲望,正巧她别的什么都不会,最擅长不过提问。
她目标也不高,这位厌世小天才要是能在她的引导下,花个几十年把物理或者数学学科体系,发展到她眼中的初中生乃至高中生水准,她觉得就够他功德圆满了。
毕竟要铺学科体系,那么除了看着就可以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工具学科,基础学科从百年尺度上才是最重要的未来。
曲梁原本在阳光下半眯起了眼睛,这会儿却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恶寒,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有什么人在背后算计他。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不能吧,他都这么深居简出、万事不管了,他能得罪谁啊,难道是褚文这老菜帮子嫉妒他年轻鲜嫩的容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