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吵得热闹,眼看着谁也没法说服对方,真要成武斗了,楚昭这热闹也不好再看下去了。
于是,“啪啪啪”一阵缓慢的巴掌声传来,人群下意识拨开了一条道,循声扭头看去,正是满脸笑眯眯鼓掌的楚昭。
周遭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作为大佬自有傲气,不畏权贵是真的,但也不是那种搁权贵面前瞎摆谱,拿生命开玩笑的愣头青。
没起冲突的时候,该给权贵的尊重他们从来给的足足的,尤其楚昭这人在他们眼里带着点天命所钟的玄奇色彩,所以谁见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敬她三分。
众人不由把注意力都放了过来,想听听这位殿下怎么说,却见她深深感慨道“今日着实有幸,得见诸君高贤尔雅之辩,实在是叫人受益匪浅,所获颇深。”
曲梁不可置信抬头,不是,她管这满院子布鞋乱飞、叽哩哇啦的情况叫“高贤”“尔雅”
但看那位小殿下眼神晶亮、一脸诚挚的模样,她似乎是真这么想的。
曲梁不由环顾了下场内气还没喘顺、衣衫不整的当事学问大家,和各路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强势围观的凑热闹学问大家。
嘶一个个说出去也是一方人物,怎么现在看起来跟村头吵架、械斗、看热闹的村夫村妇也没啥区别带坏小孩啊,啧啧
有人心虚地扯好了衣裳,正了正坐姿,被骂被嘲笑他不怕,但对上小孩这种发光认可的眼神,他觉得一张老脸还是有些火辣辣地。
也有人还没从吵架那个劲儿上下来,随手把仅剩的一只鞋穿好,气鼓鼓盯着楚昭,一门心思等着瞧这位殿下觉得谁家说得对。
楚昭她当然是哪边都不能站啊且不说她本就觉得两者说法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不合适、没道理的地方。
就说这两人现在吵成这样,完全没有吸收接纳对方观点的意思,她要是真表态站其中某一家,人家在书院里利用她的政治影响力打压另一方怎么办
她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有部分老师持有一些,她怎么看都觉得很傻帽不符合实际的观点,但他们依旧可以安稳混迹学术圈。
校长给出的理由就是,学术圈需要足够的多样性来应对这个世界的可能性。有些观点,你现在瞧它傻得很,但等某些条件发生变化,它反而可能焕发出无限的生命力。
就比如中间消失了快两千年,直到工业文明入侵,才重新被翻出来、变得备受关注的墨家。
因此眼下,这种学术辩论,她可以回应某个具体观点的适不适用、可不可行,但她实在不能如某人所愿评价整套体系的是非对错,除非人家踩了什么法理不容的底线。
“我听说儒家讲究仁爱、礼义,强调亲疏有别,尊卑有序,希望以此教化世人,走向大同。此言不无道理,大秦黔首确实需要道德教化。”
她微微一顿,转向墨家继续说道“而墨家主张兼爱,视天下人为一家,讲求实用,为天下农与工肆之人发声
,这对于如今高高在上太久的大秦朝臣也十分重要。
楚昭边说边点点头,似乎重新思索然后肯定了一遍,嗯嗯是这样没错。
她偷眼环顾四周,见没人对她的话提出异议,心中有了底,继续当端水大师“日月不可同辉,儒墨两家之学,各有千秋,确实难以强求一致。”
“但今日二位夫子之争,非为两家学说之优劣,实乃对理想社稷之追求不同。本质上皆是以天下为己任,以百姓福祉为念,值得敬配。”
“今日有幸能听到这样多不同的声音,实在是我之福气,书院之福气。”
曲梁心下啧啧,这位小殿下乍听起来是谁家都夸夸,但细一品,这里头夹带私货很明显啊。
提德不提礼,提兼爱不提非攻,这就是她眼中可用的东西吗也不知道当事学派怎么想
邓陵尚和淳于越内心能怎么想当然是往好了想啊。
他们学派的祖上虽然阔过,不算小门小派,但也没阔到法家这个混成真统治学说的地步,哪敢奢望人家能全听他的,刚才不过是吵上头了而已。
楚昭能部分肯定他们,总比半点没听进去的好,毕竟她手里握着他们的一大命脉由纸张和印刷术构成的教科书。
虽说眼下还只是识字算数课本,但往后呢不是说还有高级学院要用的课本
眼看着这教科书的普及率将会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们要是被甩下了,无一观点被采用,那可就真完了。
除了曲梁这种批道家皮的半吊子,谁家弟子能不为了圣人绝学的传承断绝发疯啊
在事关学说传承的命运大事件前,别说人家只是部分采纳他们的观点,就算人家全盘否定了他们
为了叫自家学说不至于就此沉寂下去,他们也得腆着脸重新解读自家圣人留下的话。
楚昭想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梗。
孔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后人孔子说了要“以德报怨”。
鲁迅不要断章取义。
后人鲁迅说了要“断章取义”。
人们篡改话语、古为今用的本事可见一斑,也难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思,从劝说人家女孩,你如果没有才华,你至少要有德吧。
落到后世需要打压女性的人嘴里,就变成了,你只要没有才,那就是有德。
也难怪轮到儒家的时候,后世的人们甚至笑称要“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有多少“子曰”,连孔子看了都忍不住骂一句,“我可不是这么曰的。”
言归正传,楚昭继续道“闭门造车终不可取,学说之纷争,虽各持己见,却诠释了何谓理不辩不明。”
“我想着不若在书院中定期设坛辩论,每期定一中心议题,命人记下双方论辩,编纂成文。如此不仅可以促进学术交流,更可为后世积累智慧。”
她的意思很明白,教科书是大秦推行的官方思
想,必须是博采众长后的精华、必须统一。
但哪些内容可以作为精华放进去,就需要你们自己好好辩上一辩,她绝对支持这种自由学术会议的定期开展,甚至期待收集、刊登学术会议论文的期刊出现。
思想总能在不断冲突讨论中实现互相融合的,就算这一代老古板固执,这种环境下培养的下一代弟子也会好得多。
她的音色尚且稚嫩,语气却平和充满力量,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位都听得真切。
不少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嘶如果这个想法成型,那岂不是要再现当年稷下学宫的盛况
要知道当年的稷下学宫着实酝酿出了不少大家与成果。
比如儒家“孔孟荀”中的荀子,他就受到了稷下学宫的大量影响,提出的观点在儒家中独树一帜、另开一派、堪称异类。
甚至因为他的很多观念与传统孔孟之说背离,他还带出来了两个标准法家弟子李斯和韩非,让不少人纠结了很久荀子究竟还算不算儒家。
但不管怎么说,稷下学宫那会儿,百家学说是真兴盛啊,不少人脸上流露出追忆的神色,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
定heihei定期举行主题辩论”一位博士率先回过神来,他颤抖着声音问道,“这这真的可行吗”
陛下养了数量不下于七十个的博士,但这些博士往往只作为某种人肉搜索引擎存在,负责替始皇查阅资料、解答问题。
这个职位作为整体时候还好,总有人被召见,作为个体是真难脱颖而出、被始皇注意到啊。
因此一般情况下他们都闲得发慌,所以差不多都来书院里领了个教职。
作为有正经官身的人,他们往往心底不怎么看得上这个从民间召集来的草台班子。
但眼下辩论这件事不同,它由楚昭提议发起,就带有了半官府性质,那岂不是意味着优胜者必然受到大量瞩目,乃至陛下的注意
这哪是什么辩论啊,这分明是通向升职加薪的一次大考啊
至于驳倒这群人那不是有手就行其中一位博士满是傲慢地想到。
搁民间呆惯了的墨家学者想到的是“将学说思想记录下来,整理成学术刊文传阅可是要用那纸张和印刷术”
“这这岂不是可以让我们的思想传遍世间”
哪怕不是像未来的教科书那般人手一份,能叫千人一份,也足够他晚上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了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他们围着楚昭,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有人变着法儿的赞美,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来推动学说的交流和发展;有人则保持沉默,难免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纷争。
然而,无论他们的反应如何,都无法否认楚昭这一提议的划时代意义。
在这个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代,学说思想家们虽然各自为营、互相争锋,但也都渴望着能够找到一个共同的平台来交流和传承自己的思想。
他们互骂得有多凶,内心往往就有多认可对方。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够格与他们展开论辩、互相激发灵感的。
而楚昭的提议,无疑为他们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殿下真乃神人也”一个老头激动地说道,“此提议若能得以实施,各学派想必还能再上一个台阶,那将是怎样的盛景啊”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对楚昭的敬佩、认可之意溢于言表
好久没见到如此重视我等的好学之人了,她真的,我哭死。
有人甚至暗下决心大恩不言谢,但凡殿下想学,他必将自家压箱底的学问也掏出来倾囊相授。听说殿下颇为好学,那就命人将家中书库抄上一份给她当课业。
楚昭若是知道他们想什么,高低得喊一句大可不必。
谁懂啊,她的初衷只是觉得理工科搞得轰轰烈烈,人文社科也不能摆烂,想着找点事情给他们卷,让他们狠狠地卷起来。
毕竟在忙碌到想创人的楚昭眼里,就算是天上一只大雁经过大秦,那也得抓过来拔两根毛,背几道考校标准,再赶去给学生上上射御课。
结果现在倒好,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这莫非就是卷人者人恒卷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