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识攸去县医院的路上雪小了些,他先去了趟住院部。同事说今天收了个腹主动脉瘤的,明早八点半手术,因为瘤太大,随时有破裂风险,所以比较紧急,加台做。
今天医院很忙,心外主任上午的门诊结束后,急诊儿科送上来一个动脉导管未闭的小孩,主任看完了让带着呼吸机转院去市里。
许南珩慢吞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他醒来时听见楼下有唠嗑的声音,恍惚间感觉在大学宿舍里。他当时的宿舍在3楼,他爱睡觉,有时候闷头睡到傍晚,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听见楼下买饭回来的同学,边聊天边进宿舍楼。
人呆呆地坐起来,许南珩有时候醒过来了,觉得还应该再睡会儿,就又倒头接着睡。
方识攸的卧室布置得很简单,很干净,方大夫有点小洁癖,床头柜会喷酒精擦拭。许南珩摸了摸旁边半边床,摸了一下,手顿住了不是,为什么要摸一下床铺,这个诡异的行为,像极了新婚第二天丈夫因工作而早起离开,妻子睡懒觉醒来后试图感受丈夫的余温。
许南珩这下完全清醒了,他咻地缩回手,然后起床。
方识攸给他留了ifi密码,虽然是假期,但还是要整理一下假期之后的课程内容。他坐到餐桌边,连上网,打开支教群,大家发出了自己这边的国庆假安排,统一按法定节假日放假。
许南珩了一下谭奚,问他有没有偷偷补课。
谭奚老师在群里发了个4秒的视频,在视频里铿锵有力道我在干活
许南珩噗呲笑了,谭老师的视频里是个像农贸市场的地方,他正坐在他舅爷舅奶的摊子上剥石榴,他将一粒粒的石榴放进塑料碗里。能够看出谭老师那边游客很多,天很晴。
这天是国庆的第二天,老师们都闲了下来,戴老师表示我们谭老师真是能文能武,大家在群里闲聊。
聊着聊着,戴纪绵忽然想起来件事儿。
戴纪绵许南珩,许老师你之前说风雪交加,你门锁坏掉了,后来呢你现在有地儿安置吗
呃,许南珩是用电脑登的微信,手指在键盘上边拎着,不知道怎么敲下去。他琢磨了一会儿,打字有。
非常的直白。
他总不好说,因为我在国道边上捡了个车坏的大夫,所以对方一直感恩在心照顾着我,以至于在一个狂风卷雪的凌晨赶过来救我,把我带来了他的住所暖气热水以及不错的网速的地方。
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在这时候苏雨在群聊中出现,发了条语音“我天,你们知道吗今天我学生带我骑马来了太好玩儿了”
戴老师当即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也发语音“照片呢看看看看”
群聊进入新话题,许南珩顺势松了口气。他正在看北京本校的题库,他们学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师的权限在系统里是通用的。
本校初中部在国庆节前
有一次小考,每个年级前十名的试卷被扫描上传,许南珩直接去看数学卷。
北京的孩子普遍解题思路清晰,许南珩考进的学校本身就很不错,甚至能够从学生写字的笔迹看出来,他们从很小就开始接受完善的精英式教育。
因为许南珩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小时候要学书法,字儿要写好看喽,乐器得学,不然回头别人都会弹个曲儿,你不会。总之,身边的家庭都这样,尤其北京这么卷的地方,像许南珩小时候光学个乐器书法,放现在已经不行了。今天的教育,小孩儿的作文都是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了。
他看着系统里学生的试卷越看越绝望,搓了搓脸,把合适的题目导出来,然后有点想抽烟。
方识攸的茶几上摆了个烟灰缸,但里面没有烟头,他还是忍住了没抽。折回餐桌那儿再坐下,朋友圈里他妈妈发了几张家里虎斑猫的照片,北京的十月份很舒适,尤其午后,小猫咪在院儿里眯眼晒着肚皮。
许南珩给点了个赞,留言送它去上学
片刻,他妈妈回复他不了,咱胖胖吃不了那个苦。
胖胖就是他们家小猫的名字,许南珩唏嘘不已,放下手机。导完题目后他在电脑上简单排了个版,这样一张新卷子就好了,接着再完整检查一下,保存,今天计划要做的事儿就做完了。
他伸了个懒腰,抱着电脑去沙发,随便点了个视频看。偏头看了眼窗外,雪停了,他有点饿,他在思考自己在没有大门钥匙的前提下,该怎么出去找吃的还能再进这扇门,接着就瞄到门口的柜子上有个小托盘,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许南珩合上电脑站起来,用钥匙试了一下,就是这扇门的钥匙。想来是方识攸留给他的,他把钥匙揣兜里,下楼了。
这一带是居民区,外墙斑驳,雪停了之后,天还是灰蒙蒙的。地上积了挺厚的雪,许南珩俩手揣兜,顺着人行道走。
他戴了顶鸭舌帽,黑色帽顶,红色帽檐,可口可乐配色。大雪刚停,大部分店家在雪停后才来开门,许南珩看见一家湘菜馆,老板搓着手正在开门锁。
湘菜啊,许南珩想起北京那家永远排队永远等位一小时起的湘菜馆,他有一回和他表姐表姐夫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结果他们想吃的菜都售罄。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哎”老板把大门上的栓锁打开了,瞧见许南珩过来,说,“小心楼梯啊”
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到湘菜馆门口,许南珩笑了下,应道“好,谢谢您。”
雪很厚,走台阶的确要小心点,他低着头边走边给方识攸发微信。他打着字呢,说自己出来吃东西了,要不要给他带点儿送去医院。
刚把微信发出去,老板拎着看上去很重的u锁,大冷天的没进门,许南珩以为老板在等他,于是微信发出去后就揣起了手机。
然而人家并不是等他进店,而是从店侧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男人拎着两个黑色的大袋子,走到老板面前,张开其中一个袋子,说“今
天到的灯笼椒和二荆条都挺好,我买了好多。”
老板笑起来看着男人,说“是吗,今天什么价呀上回那大爷也太黑了。”
许南珩没想太多,只觉得是俩人合伙开店呗,看热闹似的也瞄了眼那大袋子。由于许南珩是从台阶上过来,他刚好站在拎着辣椒袋子的男人的侧后方,男人并未察觉许南珩的存在。
接着,那男人上前一步,在老板额头上亲了一口,笑着说“今天便宜多了,进屋吧,冷死了。”
许南珩怔愣住。
老板也不动了。
紧接着老板迅速后撤一步,脸红得像是烧开的水壶,感觉马上就会从俩耳朵冒出烟。老板说话有点打结“你搞、搞什么你,有有有客人”
这时候男人才回头,看见了许南珩。
一阵寒风吹过,三人沉默。
许南珩想说点什么,比如没关系的他并不在意,但又一时间组织不出语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些谨慎地探头问许南珩“那个,你你还吃吗”
许南珩反应过来了,他大约是怕自己介意嫌弃。
许南珩赶紧说“吃啊,我吃,我饿死了。”
“那请进吧。”老板抿着嘴笑了一下。
店里很暖和,如棉被般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所有冷意,在餐馆里圈起一块温暖的,像寒冬森林里烧着壁炉的小房子。
“你随便坐。”老板招呼他,“扫码下单,茶水免费,茶水单在最后一页。”
老板的口音听上去不像藏族人,许南珩没问,应了声。没第一时间扫码,他先看了眼微信,方识攸回复过来了。
他说方便吗方便的话给我带点儿吧,到了给我电话我出来拿。
方识攸和他一样,从凌晨到现在没吃上口饭。许南珩回复道“好”,然后扫了菜单。还没下单呢,老板就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放下。
许南珩抬头,意识到这是老板送的,连忙说“不不,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吃不完呀。”
“不是的。”老板说,“就是感觉吓到你了,很抱歉。”
“哪儿的话。”许南珩笑笑,“我没被吓到,真的,我这人包容度很高的。”
然而老板还是觉得内疚,有些不善言辞,只将果盘推了推,说“无论如何,你就当是我们表达一下欢迎,你是外地人吧”
“啊,是。”许南珩点头。
老板趁机狂点头“嗯嗯那就,就当做,我们县城欢迎你。”
“可您看上去也是外地的。”许南珩这贫嘴。
接着,“哒”一声,又一个盘子放来桌上了。方才门口拎辣椒的男人穿着围裙,端来一盘炸鸡块。
好嘛,许南珩低头看看自己手机屏幕里的菜单,开玩笑地说“您二位这这让我再下单个米饭得了呗别这么夸张,真的,老板,你这样我良心不安了都。”
虽然这炸
鸡闻着格外香,许南珩咽了一下,瞄了一眼。
刚出锅的,盘子被放下的时候有两块滚落到盘边,脆壳发出了“咔”的一声,许南珩想起了北京,炸鸡外卖送来全是软塌塌的,许南珩想,外卖也不是十全十美嘛。
“总之”老板说,“你慢用”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大哥又问老板“那后边那个凉皮还拌吗”
耿直的大哥。许南珩差点急得站起来,赶紧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您二位,我真心的。”
老板无奈地看着耿直大哥,说“那就不拌了吧。”
许南珩不知道方识攸的口味,桌上已经一盘水果一盘炸鸡,他至多再点两个菜,点了个辣的,和一个不辣的。下单后,他支着下巴,用签儿戳了两块蜜瓜。
外面积雪厚,很冷,店里只有许南珩一个客人。窗外,视线看出去,有人在路上扫雪,有人在积雪的地上甩着毛毯,目的是清洁。
县城很安静,这里没有很高的楼,可以轻易看见环抱四周的雪山。小城的运作几乎是透明的,从外边运到市场的蔬菜水果,再由市场的人蹬着三轮运送到商铺小店。
在这里什么都急不得,不堵车,但什么都要耐心地等。许南珩看着外面用雪清洗毯子的人再扛着毯子回家,接着,又是那个人,拎了一个桶出来,舀起地上干净的雪。
“那是取雪烧水的。”老板端来他点的菜,给他解释说,“这里大气干净,雨雪也都很干净,烧开了之沉淀一会儿,上面一层自己喝,下面的用来洗衣服啊拖布什么的。”
“噢”许南珩回神,笑了笑,“谢谢啊。”
听老板这么说,可以笃定他们也是外地来的了。许南珩拿起筷子,顿了顿,问“请问您这儿有打包盒吗”
“啊有的有的。”
许南珩又看出去,舀雪的人身边追出来俩小孩儿,小孩儿拿着玩具铲子在帮忙把干净的雪铲进桶里。
大哥应该是这家湘菜馆的大厨,许南珩点的菜上齐之后大哥就从厨房出来了,看起来大哥想在收银台另一边的窗边抽根烟,被老板乜了一眼,把烟收起来了。
许南珩能感受到老板和大哥之间相处得很舒服,大哥看着凶巴巴,手腕处有纹身的线条,一看就不好惹,偏偏老板一个眼神他就怂。
挺怎么说呢,许南珩觉得还蛮可爱的。
当然,这不在许南珩的知识储备里,如果戴老师或苏老师在附近的话,会告诉他,这种可爱它叫做好嗑。
他吃饱之后,把带给方识攸的部分打包好,老板让耿直大哥从后厨拿了铝箔纸层层包起来,再装进袋子。许南珩好好道了谢。
农牧区的藏民们仰仗天地而生活,淳朴的藏民会因为杀牛羊吃肉而心有罪孽,他们放生的牛羊耳朵上会穿上一个标识,藏民不可杀它吃肉或剥皮,从此这只牛就只能因病痛或天敌而死去。
这里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们顺应自然而活。
天降雪
,大家就取雪,牧场长草,大家就放牛。生老病死,往复循环。仿佛这里真的是被神笼罩的地方。
许南珩坐了个三轮到医院门口,他发了条消息给方识攸,说自己到了。三分钟左右后,方识攸从门诊大门小跑出来。
目光迎上的瞬间,两个人在忙碌的门诊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向对方。方识攸伸手接过袋子,拎过来后说“这么沉,太多了吧,你自己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沉是因为有老板送的水果。3”许南珩说。
“是吗。”方识攸说,“你冷吗,进来坐会儿暖一暖。”
他说完,没给许南珩反应的时间,换了只手拎袋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握住许南珩的小臂,将他牵进来。
门诊旁边就是急诊,冰雪天气容易出交通事故,今天送来的大多是外伤患者。天是深灰色,与那些青灰的高山仿佛浑然一体。
拐过走廊两个弯,方识攸推开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说“进来坐一下,我给你拿车钥匙,你开车回去。”
进来后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杨郜。杨郜一见他,笑起来“哎许老师。”
“杨大夫。”许南珩也打招呼。
接着杨郜和另一位医生一起站起来。方识攸说“郭主任在2楼,那个腹主动脉瘤的做不了腔内了得开刀,吕主任刚才在急诊收了个出血将近2000毫升的病患,你俩谁过去帮忙。”
“得嘞。”杨郜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我去吧,旺姆医生你都三十个小时没休息了,明天早上你也别来了。”
和他一同站起来的旺姆医生“啊”了下,说“那、那就没有麻醉了呀。”
方识攸“没事,明早市里会过来一个麻醉医。”
办公室空了下来,方识攸把袋子放在他自己的桌上,没着急拆,先拎起地上的水壶给许南珩倒了一杯水。
“你赶紧吃呀。”许南珩说,“一会儿凉了。”
方识攸把袋子打开,一盒水果拿出来,剩下的放进了保温箱里,显然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他先把车钥匙给许南珩,说“今天急诊忙,我等另一个医生来上班再吃,你坐下喝点热水。”
许南珩手里还端着他倒的水,他坐三轮儿过来的,一路上那个风差点给他吹面瘫。许南珩两只手捧着水杯“嗯。”
他刚在方识攸的桌前坐下来,方识攸正伸手从笔筒里抽笔,忽然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非常用力地推开。
护士喊道“方医生十床那个主动脉瘤的破了”
不止来了一个护士,连带刚刚去急诊的杨郜和旺姆医生也跑了回来,旺姆医生在办公桌上精准抽出十床的报告单,杨郜把手里刚收拾的东西一股脑丢在办公桌上。
方识攸看向护士“配血,杨大夫去下病危,让家属签字准备手术,旺姆去麻醉,我给郭主任打电话。”
他边说边掏手机,接着又有人收到了通知,进来脱白大褂准备去手术。一屋子人,方识攸倒没忽视他。
电话拨出去的时间里,他扭头对许南珩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先睡,别等我。”
“”许南珩脑子轰地一声。他这话说的
还好这屋乱糟糟的,好像没人听见,除了杨郜,紧急状态下还投来一个惊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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