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从月蕴溪口中出来,仿佛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鹿呦的呼吸就像随着已然飞远的鸟,羽翼轻扇间,骤然浮起。
偏首看过去,正是华灯初上时,稀薄的昏黄光晕与铅灰的夜色碰撞出明暗,月蕴溪就站在那道分割线里。
眉眼被描摹得更加秾丽,尤显神色薄淡空白。
像张透光的白纸,边缘锋利,割着被望者。
陶芯嗫嚅了下“不”
不什么呢不是还是不可以
却是没了下文。
天气闷热湿潮,一丝风都没有。
周遭蝉鸣鸟啁蛙叫,此起彼伏。
一声声将此刻的静默拉扯成黏濡的网,浮在人身上,很不舒服。
鹿呦再度想走,迈了不到两步就被陶芯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
她挣了一下,陶芯却是攥得更紧。
月蕴溪的视线垂落过去,找不到合适的身份和立场去制止,终究只是叹声道“不是说后天就要进组录节目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回来找哟哟。”陶芯看向鹿呦。
不知是光线太晦暗,还是真的没有情绪,她脸上的神情淡漠得好像清晨快散的薄雾。
只有对陌生人,鹿呦才会是这样的姿态。
陶芯沉声“我们谈谈。”
手腕处的力量随话语加深,显然是不谈不放人。
接送陶芯的车还没走,司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无意按到了喇叭。
突兀、尖锐的一声。
鹿呦不想被人观摩看戏,便应道“行,去你的练琴房谈。”
她低眸看了眼手腕,又往外抽了一下“松手,很疼。”
闻言,月蕴溪蹙了蹙眉。
陶芯松开了手,轻声说“对不起。”
鹿呦揉了揉手腕,没回应她。
穿过庭院,进屋关门时,鹿呦回身看了眼,月蕴溪没有跟上来,但也没离开。
与月韶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陶家有两间练琴房,一间在阁楼,冬冷夏热,不隔音,给了月蕴溪。陶芯那间在二楼,做了隔音墙。
练琴房不大,布置简洁,有扇一人宽的窗,窗帘是雪尼尔材质的抹茶绿,厚重遮光,将空间的密闭感拉到极致。
不是第一次来,鹿呦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
从窗玻璃往下看。
月蕴溪还在楼下,以一种似是疲乏又似慵懒的姿态半倚着车门。
她手里拿着东西,看不太清,都是细细长长的。
不过很快,鹿呦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烟和打火机。
细长的烟被她低头咬在嘴里,细长的打火机上跃出一朵火焰,橙黄的光晕染在眉眼,又灭在驳黄的夜色里。
只余一点猩红,在唇的位置。
没想到月蕴
溪也是会抽烟的。
似是有所察觉,月蕴溪蓦地抬头朝这看了过来。
很奇怪,明明覆了层烟雾,却还是能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精准地抓住了她。
鹿呦一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了似的,倏然侧了身。
没完全背过身去,也没从窗前离开。
就以这样的姿势扶着窗框站着,余光里依稀还能见到那一点火星子。
嗓子眼有些发痒。
鹿呦咽了下喉咙,摸着包侧掏出烟,想起陶芯不喜烟味,揭开烟盒的手顿住,撩起眼皮。
停在她面前的陶芯果然一脸诧异的神色,微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很早,只是没在你面前抽过而已。”鹿呦到底还是没拿烟出来抽,转了转小指上的尾戒,“你要跟我谈什么”
陶芯发现她换了尾戒,像被烫了眼,转开视线,却是又瞥到窗外一点猩红,她瞪大了眼睛,满目痛色,“你们”
是很少见的阴郁神情。
让鹿呦有那么一霎感觉她很陌生。
仿佛这近两年的恋爱,谈了个寂寞。分手后的首次交谈,对方关心的竟是别人。
“若是有关蕴溪姐姐的问题,去问她,别问我。”
陶芯像是被噎到,微张的樱粉唇动了动最终抿紧,一时无话。
这几些日子里,她们毫无联系。
其实最初,陶芯是有紧张过的。
她俩不是没闹过别扭,但吵再凶,彼此也不会说“到此为止”这种代表分手的话。
因为两人都经历过父母当面闹离婚的场景。
那天挂断电话,她干坐了一夜,不由自主地,扫看聊天记录。
同样是在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陪伴、被父亲嫌弃,鹿呦对她的同理心要比对别人都强。
鹿呦了解她的任性是为了博取关注怕被忽视,理解她光鲜的背后是不自信的焦虑,明白她的低安全感。
所以对话框里,大多都是鹿呦的分享。
早晨热腾腾的一杯燕麦,提醒她要吃早饭;和陈菲菲逛街看到路边藏在草丛里的紫色小花,跟她说“看再小的花也会被人发现它的美丽”;告诉她酒吧赚了多少钱,养她没问题
而她的回复,在倒序里,由平淡变热切。
那些亲密的过往犹如压箱底的光盘,被她偶然发现,奏响在面前,调动起所有的情绪。
让她想起,鹿呦于她也是极其重要的人,也是她害怕失去的人。
她认真写了道歉信,同音乐票一起塞进信封里。
坚信鹿呦看见就会原谅她。
随后水城的演唱会,鹿呦没来,她拜托月韶去看过,说信不在了。
于是说服自己,鹿呦只是还在气头上。
给足时间冷静就好。
再后来,她辗转几个城市,忙得不可开交,逐渐遗忘“到此为止”四个字烙下的隐痛。
直到两天前,录完歌,一帮人去吃宵夜,她听了许多圈内的瓜,回到酒店想分享给鹿呦,发消息过去,却见前面依旧缀着红色的感叹号。
她要来了助理的号,鬼使神差去窥探鹿呦的朋友圈。
看见了那条被月蕴溪评论“好奇什么”的动态。
一霎那,她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和弟弟车祸离世前的日子里。
家里所有人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弟弟身上。
她像个局外人,更像个乞讨者。
渴望着他们施舍一点爱给她,哪怕递给她一个眼神也好。
可哪怕父母到快离婚的地步,都只要弟弟。
转念,又想到被月蕴溪和鹿呦同时宠着的时光。
姐姐什么都让着她,会包容她的任性恣情,呦呦什么都惯着她,会留意她的喜怒哀乐。
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仿佛阴暗潮湿、霉斑攀附的房子里,突然开了扇窗,又开了扇门,透进光,漫入鸟语花香。
如果可以,她恨不能三人永远维持着这样平衡的关系。
偏偏事与愿违。
她能感觉到,那扇能让她被阳光照耀、被月色洗涤的窗,快关上了。
与经纪人磨了许久才被允许回来。
路上她忐忑不安,思绪混乱。
一时设想鹿呦和月蕴溪背着她在一起,像幼时父母只带弟弟去游乐园,爷爷奶奶只给弟弟吃零食。
可她不想再做那个多余的人了。
一时又回顾起每次她为或大或小的事纠结,鹿呦与她谈心、姐姐为她分析的场景。
她想了许多,甚至酝酿了剖白内心的话。
可撞见鹿呦从月蕴溪的车上下来,病态的、嫉妒的、渴望的heihei复杂又沉重的情感,再度不可控地吞噬了她。
陶芯深深吁了口气你有看到我写的信么”
鹿呦眉头微拢“什么信”
陶芯错愕一瞬,解释说“和门票一起装在信封里,放在信箱中的。”
“我没看到信封,信箱没锁,应该是被贪玩的小孩拿走了。”
鹿呦没问她信里写了什么。
陶芯神色几番变幻,从恼怒拧眉到失望落寞,最后凝出一丝期盼在杏眼里。
“所以你是没门票才没来听我的演唱会。”
似问非问,仿若自欺欺人。
“不是。”
沉默的氛围大约是感情浓度的测量仪,稀薄连朋友都做不成时,会让人感到尴尬。
就在鹿呦想离开时,陶芯再度开口道“我已经把初晓删了,我发誓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就只有聊天而已。
我以后会特别注意和其他人的分寸的,我向你保证这种事绝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你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有段时间网上很流行形容甜美清纯的颜为初恋脸,陶芯便是这类,天生带有一种会让人起保护欲的无辜感。
这么梨花带雨一落泪,就让人心软,好像她犯任何错,都能够被原谅。
鹿呦无声叹了口气。
“最后一次。”
陶芯哽咽的请求里透着狼狈,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显得卑微、无助又可怜。
鹿呦不自觉地放软语气,但还是拒绝道“抱歉,我给不了。”
“理由呢”
“因为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鹿呦沉缓的语气,仿若在感叹夜色过浓般平静。
那双清透的眼睛,没了温和,透出决断。
陶芯看着她,只觉那些字眼落到耳中都成了尖锐的鸣响,扯得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组成的语句这般清楚明了,她却听不懂似的“什么叫不喜欢了”
“字面意思。”鹿呦顿了一下,“可以理解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恋人的感觉了,现在也没办法和你再维持朋友的关系。”
陶芯身体轻晃了晃,她想过无数种鹿呦会说的狠话。
如同应激屏蔽似的,唯独没有想过这句。
像是什么在被一点点地从她心脏里剥离出去,某种微妙的感觉随之淌处。
也没有多疼,但格外难受。
“只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要把我们这多年的感情都舍弃掉么”
鹿呦抬眸,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们从九岁相识,到二十四岁相恋,做了十五年的朋友,两年恋人,分担过彼此的痛苦,也分享过彼此的喜悦。
目前为止,陶芯是她生命中除去奶奶以外最重要的人了,比发小的位置都要更上一层。
是以这份爱里的成分实在太复杂,交织着友情、亲情与模糊的爱情。
以至于一步错,就踏向了一条死路。
“有些事情做了,就像是打碎的镜子,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的。”
鹿呦声音低轻,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
“所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是么”陶芯走近了,握住鹿呦的臂膀,仰起脸,抬眸望进她的眼里,企图从中攫取到想要的情绪。
楼下,月蕴溪同样仰起头,撩起的长睫,很轻地轻眨了眨。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月蕴溪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两人倏然拉近的姿态。
红唇微张,烟雾缭绕而起,轻飘飘的笼罩在眼前,朦胧了视线。
燃烧在指间的烟,在这盛夏的夜,似乎加剧了空气里的溽热,窒闷感更重。
她细长的手指轻缓地一抖,落下一撮火焰殆尽后的灰。
散开的模样像一场落入现实的梦。
月蕴溪拉开车门,坐进去,驾车驶离了这条挤不下第三辆车的路。
车轮摩擦路面的声响,传到楼上,碾碎了一室的寂静。
看了许久,鹿呦那双乌黑的瞳孔都是沉如夜色,没有她想要的那种不舍。陶芯艰涩道“你不要我了么”
鹿呦垂下
眼睫,不让她窥探更多,“放手。”
陶芯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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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不能放,一旦放了,也许就再也抓不住了。
鹿呦皱眉,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将她一推。
陶芯仿佛感受到,那扇窗,在被彻底地推关上。
而她还是不可置信地,试图再打开它。
“我不”她蛮横地将鹿呦抱住,“你不愿意回答我,就说明你也舍不得”
鹿呦挣扎得很凶。
快箍不住时,陶芯抽噎道“我发誓我给你保证书,鹿哟哟,你别不要我,你别这样对我行不行”
沉吟中,陶芯感觉到来自鹿呦的排斥、抵抗逐渐消失。
可也没有预想中的回抱。
她像是搂了件没有感情的死物,再也满足不了她任何情感上的需求。
片刻后,鹿呦沉沉呼了口气“桃桃,别让我讨厌你。”
仿若一个无形的巴掌,将人扇得清醒。
狼狈感陡然间翻涌上来。
陶芯慢慢滑落下手。
她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卑微到没有自尊的乞讨者,倏然背过了身。
鹿呦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行至门口,脚步一顿,想问陶芯究竟对月蕴溪是什么心思。
只是偏过头的刹那,看陶芯慢吞吞的蹲下身,瘦削的肩膀在颤抖,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掉的模样。
不忍再多问,也无需再确认。
她没再回头,顾不上月阿姨的问候,步子越走越快。
昏暗的路灯光与无边夜交织成旧的时间线。
有十岁那年,为了黄止栩的事冷战。
放学路过一片山坡,蒲公英被风吹散,陶芯别扭地递过用限量手办换来的绝版黄止栩专辑,“真搞不懂有什么好听的嘛”
有十四岁那年,她因为断了小指把自己锁在屋里,陶芯架着梯子爬上来给她送蛋糕,下去时不慎摔断了胳膊。
疼得嚎啕大哭,还不忘对从窗户探头的她说“你看嘛,天气是不是很好。”
有十六岁,她想带被人丢弃的比熊小狗回家,又怕鹿怀安不同意,只能每天去喂,提心吊胆小狗熬不过寒冷的冬天。
后来陶芯将狗狗送给她,对鹿怀安说“这样叔叔就不用担心哟哟一个人在家住了。”
转头对她眨了眨眼,眉目生动。
有十八岁在日落的蓝调时分,陶芯歪头靠向她,勾住她不太能弯曲的小拇指说“鹿哟哟,我们要一直这么好,一直,是一直的一直。”
有二十二岁,在国外旅游时走散,在喧闹又陌生的街头,忽听食野的旋律、熟悉的歌声,她顺着声音挤进围拥的人群。
陶芯就站在中央,被霓虹灯光撒了满身,抱着把吉他,唱一首食野。
她愣怔在原地。
歌曲唱到尾声,陶芯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在她身上,“恭喜你,找到我了”
鹿呦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眼里水雾弥漫。
好可惜,你把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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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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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根烟也没能缓过来,担心被奶奶瞧出端倪,鹿呦没回去,走出小区叫了辆车,让司机随意地开。
降下车窗,她手臂搭在窗框上支着头,感受车速带起的风拂上面颊。
途径拆迁的小区,断壁残垣,像只癞皮的灰狗,伏在燥夏的夜中。
会让人心情更阴郁的景色。
想起早晨录的日出视频还没处理完,鹿呦关了窗,叫司机打开空调,低头按亮手机。
处理好后,鹿呦将视频发给了月蕴溪。
没两分钟,月蕴溪回了她一条视频。
暗色的草丛里,萤火一息一息,恍如坠落的星星。
鹿呦问宁抚寺的萤火虫么
月蕴溪秒回嗯,今天有很多。
车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鹿呦抬头对前排的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到宁抚寺。”
女司机应了声“好勒。”
宁抚寺这几日的萤火虫密集,引来了不少观赏者,临近步行道的落梧公园聚集了许多人,公共长椅都被坐满。
隔壁的咖啡店倒是空,大约是价格太贵。
月蕴溪从车里拿了相机,进去点了杯冰美式,坐到落地窗旁的位。
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鹿呦发来的日出视频。
震荡人心的背景音下,天际的橙色仿佛快从屏幕漫出来。
恍惚又嗅到那阵拂起栗色长发的风,含着江水潮气。
有着微涩的柑橘香气。
身侧的人,微抬着脸,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将白皙的面颊照得柔亮,纤长卷翘的长睫因承载着愉悦轻快地一颤。
像扇动翅膀的蝴蝶,飞进了她视线里,引起她心里名为悸动的海啸。
她们在同一阵风里,赏着不一样的景。
关掉视频,视线定格在对话框上。
她想,鹿呦应该会来的。
如果和好了,会是两个人来。
如果没有,更需要被风景治愈。
玻璃映着她的脸,敛在被夜色涂抹的阴影里。
眼神逐渐放空。
脑海里一会是玻璃窗里陶芯靠近鹿呦的画面。一会又是演唱会那天窥见鹿呦抽烟。
那根烟只被抽了一半,之后便一直被夹在指间,丝丝缕缕的烟纠缠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最终也没再被眷顾。
仿若赌徒的心态,明知输面大于赢面,也还是会想着再试一次。
窗外长椅上的客人换了一波,月蕴溪漫不经心地搅拌杯子里的长勺。
咖啡将尽时,注意到一辆白色的车停在了窄道路口。
隔着远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月蕴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清瘦身影。
急
匆匆地从咖啡店出去,越走越近,越近越慢。
她沉且缓慢地呼了口气,按捺住心口剧烈翻涌的暗潮。
确认完车费,鹿呦关了手机屏幕,径直朝小径走。
忽闻一声“呦呦。”
鹿呦转过身,看见月蕴溪,有些意外“蕴溪姐姐还没走么”
“原本是想看看有没有萤火虫,就没带相机。”月蕴溪略抬了抬拿着相机的手,“所以想拿相机再去拍一次。”
鹿呦点了点头。
是有理有据的解释,但她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明明已经让司机多晃了一圈才过来,偏就这么巧,月蕴溪就刚刚好看萤火虫到这个时间来拿相机。
不过对方是月蕴溪,担心自己想歪,鹿呦及时打住了发散的思维。
她没有再说话,月蕴溪也没打扰她此刻需要的安静氛围。
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直到看见黄绿色的亮光此起彼伏地闪烁,流转于润湿的草木芬芳里。
鹿呦停在了路边,低眸看着,看到鼻子不受控泛酸。
她低声问“蕴溪姐姐,你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怎么缓解的”
并不喜欢将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也不喜欢让坏情绪影响旁人。
可心里像被剜出去了一块,空荡荡、凉飕飕地,泛着疼。
仅凭萤火虫的光,照不暖,也填不满那处。
“抱歉,有点煞风景了,但我”
明明没有哭,可她的声音,就像是这水露深重林间的草叶,覆了潮气,将音色浸得湿润。
月蕴溪攥紧了手,不敢多看她一眼。
怕看了,逞强忍哭的她会绷不住。
怕看了,自己也会更难过,难过从过去到现在,占据她视线、影响她心情的人都是另一个人。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听见她压抑的深呼吸,侧目望过去,却只见她低垂着头,长发从肩头垂落挡在脸颊侧边。
萤火掠过的地面,洇出一点深色。
鹿呦正想抬起手擦一下从眼眶中滑落的眼泪,忽然感受到右手手腕被微凉的触感以轻柔的力道圈住。
牵引的力度也似有若,鹿呦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方向转过去。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握住腕骨的手,愣了一下,问“要去哪”
手心沁出薄汗,说出地点就该放手了。
月蕴溪踩着鼓噪的心跳,牵着她一路向前,头也不回道“跟我走就好。”
鹿呦泪湿的长睫上抬,眸光落到月蕴溪及腰的发梢上。
有一瞬,心脏好像也随之晃漾了一下。
她没再追问,也没回首看那些忽明忽暗的流萤。
由着月蕴溪牵着她返回到公园,转至登山台阶处。
月蕴溪松开了手,垂在身侧蜷起指节,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叮嘱“小心地滑。”
掌心的湿濡感在松手后变得明显,鹿呦轻捻
了一下,“嗯”了声。
山里没灯,只能就着手机的光亮,石梯狭窄,坡度陡峭,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凝在了脚下。
越爬越累,感觉身体热得离熟透就差一把孜然了。
鹿呦提议歇会儿,停下脚步才分出心神气喘吁吁地问“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爬山么”
“基本上是。”月蕴溪的气息要比她平稳许多,“还好么”
“还好。”鹿呦缓了缓,“就是累。”
累得没多余的精力去想不开心的事情。
月蕴溪无声弯唇,“快到山顶了。”
鹿呦感觉说话都费劲,停下来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抬头往上看了眼,只能看到黑压压的树影。
“真的么”
“大概再走一百二十层台阶。”
“”
她石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
月蕴溪轻笑了一声。
鹿呦深呼吸,咬牙迈出脚步,“走吧。”
在心里默数到一百二,真到了山顶,宽阔的平台上支着几个卖冷饮的小摊子,鹿呦环顾了一圈,目光定格在一位没有左手的摊主身上。
走到那位大姐的摊子前,鹿呦捋了把头发,弯腰看小桌子上摆放的价目表,问月蕴溪道“你喝什么要冰的还是常温的”
月蕴溪眸光一漾,正要开口回答。
“她都喝常温的矿泉水。”卖水的大姐抢答完,递过了一瓶矿泉水给月蕴溪,熟稔道,“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今天因为什么不开心”
鹿呦一时怔忡。
月蕴溪弯了弯唇“今天是陪不开心的人,有香草味的冰淇淋么”
“有,等着,我给你拿啊。”大姐扭过身打开后面的小冰柜,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一小盒八喜,“要几个啊”
月蕴溪回道“一个就好。”
大姐拿出方方正正一小袋糯米糍,视线从月蕴溪飘到鹿呦身上,递了过去笑问“丫头喝什么呀”
鹿呦收拢思绪,慢吞吞地接过糯米糍回说“我吃完再买。”
“行”大姐往左侧一指说,“那边有椅子去坐着歇会儿。”
鹿呦顺着大姐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空旷处横七竖八地放置着几个长木凳供人休息。
转回头后,看见月蕴溪将手机收进口袋,已然是付过钱了。
山上的冰淇淋价格比市面贵了一倍,鹿呦想了想,将钱转给月蕴溪。
坐到长凳上,月蕴溪收到消息,顿了片刻,叫她“呦呦。”
气声,像裹了叹息。
鹿呦拆着小勺的外包装,“嗯”
“别跟我这么生分。”
鹿呦手停了停,解释“就是不太好意思而已。”
月蕴溪瞥她一眼“都是小钱。”
感觉到月蕴溪似乎不太高兴,鹿呦便应道“好,下次不客气了。”
月蕴溪眉眼
舒展开。
鹿呦含了勺冰淇淋,香甜的冰凉在嘴里化开,好像将身体的燥意和心里的烦闷都消融了大半。
夜风拂过,带着林间的清爽,呼吸间,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舒坦地眯了眯眼,想到问“你经常不开心来爬山吗”
月蕴溪低“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开心”鹿呦偏过头,手指一下捏紧了勺柄。
因为月蕴溪也转过脸看向了她。
目光轻微相撞。
月蕴溪神色不动,倒是鹿呦莫名地心里一跳,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上次台球桌上的谈话。
咽下口中的冰淇淋,她问“是为了那个喜欢的人么”
月蕴溪神色不动地收回眼,单手拎起矿泉水瓶,稍稍抬起下颌沉默地抿了几口水,目光投向到远处清辉柔和的弯月,“这是我的秘密。”
奇妙的答案。是的话完全可以直接承认,不是的话也大可以说不全是。
鹿呦笑了一下说“抱歉,是我冒昧了。”
月蕴溪慢腾腾地拧回瓶盖,淡淡道“没关系。”
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月蕴溪背上放在腿上的相机包提议“去观景台看看”
“好啊。”
从观景台能俯瞰到大半个南泉市。
月蕴溪去拍照了,鹿呦双手搭着围栏,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冰淇淋,眺望远处被城市霓虹点缀的璀璨夜景。
听到左后方传来呐喊“啊”
转身抬眼看过去,七八个大学生站成一排,ifi信号一样。
“老子要上岸”
同伴打趣“你报老子名有什么用,你报自己名啊”
“我去你丫的。”
引得周围人频频注目,忍不住笑。
“要不要也去释放一下”月蕴溪不知何时回来的。
鹿呦犹豫没作声,心不在焉地挖了勺冰淇淋,手抬到半空,顿住,后知后觉有一绺碎发凌乱在唇边,正想用抓着八喜盒的手去撩开。
月蕴溪的手先伸了过来,没碰到她分毫,指尖小心勾着那绺长发轻轻往后带了带。
鹿呦讷讷地含住勺子,冰淇淋慢慢融化,融开一段封存在深处的回忆。
是小升初的暑假,要好的同学考进了不同的初中,陶芯便组织了一场聚会,去商场的电玩城玩。
月韶不太放心地让月蕴溪跟着。
一进门就看到跳舞机,有两个大姐姐在兔子舞。
那段时间四人兔子舞很火,鹿呦便提议大家一起跳,让月蕴溪帮忙录下来。
可陶芯拒绝了,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跳舞太傻了。
本来已经答应的两个小伙伴跟着改了口。
鹿呦拿了月蕴溪分她的游戏币说那我自己去跳吧。
陶芯心心念念抓娃娃,没多管她,拉着另两人走了。
站在跳舞机前,她没忍住跟着
跳了几下,很快就被跳舞的两个姐姐注意到。
一位大姐姐邀请她一起。
另一位看向她后面说“你也一起来吧”
鹿呦跟着她的目光转过身,才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是月蕴溪。
视线对上。
月蕴溪那双琥珀色瞳仁里情绪很淡。
鹿呦猜想她大概也不想当人面跳,于是摸摸鼻尖跟大姐姐说“我不会,就不跳了。”
大姐姐们也没强求,又投币跳了别的舞。
月蕴溪往前走了两步,停站在她身侧,打量了她片刻,问她,“不是很想跳么,为什么说不会”
鹿呦睇了她两眼,小声“因为要四个人跳,但我感觉你不是很想跳。”
月蕴溪没再说话。
等着两位大姐姐的舞蹈结束,月蕴溪径直上前与两人交谈了几句。
电玩城里实在太吵了,鹿呦只隐约听见“兔子舞”、“序号”、“游戏币”这几个关键词。
没一会儿,月蕴溪走回到她面前,“去投币,跳兔子舞。”
顿了顿,又补充,“别告诉桃桃她们。”
鹿呦眼睛陡然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没想到月蕴溪也是会跳兔子舞的,虽然是不苟言笑地、敷衍地跳,但别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那时候年纪尚小,不懂这叫跳舞的松弛感,只觉得月蕴溪跳起来不像兔子,像随波飘摇的水草。
而她自己,仿若脚底装了弹簧,蹦哒着欢欣雀跃。
她们跳了两次,一次只有四人,后来一次又加进来几个小孩子。
最后游戏币还剩下十四个,鹿呦拿去夹了两盒八喜出来,分了一盒给月蕴溪。
两人就坐在跳舞机旁,边看新来的人跳边挖着冰淇淋吃,悠哉悠哉。
后来陶芯三人游戏币用完才抓了三个娃娃,耷拉着脸找过来。
陶芯问她跳了没有,是一个人跳的么
鹿呦揉揉鼻子,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下意识地朝月蕴溪看了眼,被对方逮了个正着,做贼心虚地收回了眼。
她低着头,恨不能把脸都埋进八喜盒子里。
然后月蕴溪的手伸了过来,撩起她快沾到冰淇淋上的碎发。
就像此时此刻。
像,但不一样。
头发和指甲都是人的附属产物,是没有神经纤维的。
小时候是没感觉,能大大方方说句谢谢蕴溪姐姐。
而刚刚,她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发丝缠着月蕴溪的指骨,被牵引到它该去的地方。
月蕴溪已经收回了手,看她许久没回应,轻“嗯”了一声。
打着弯的语调,像老道的钓手平稳甩出的鱼线,摸着鱼饵的钩子沉沉落入水中,等着鱼自动上钩。
鹿呦问“那你会一起么”
月蕴溪没回答她,径直走到大学生那边与为首的女孩沟通,而后朝她看
过来,红唇微启。
“过来。”
被晚风送到耳畔。
鹿呦笑了笑,将冰淇淋盒扔进垃圾箱,过去站到队尾。
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像浪潮翻涌到她这,她看着远处逐渐稀落的灯火,手比作喇叭,将残留的一点烦闷都尽数喊了出去。
声音落下,没两秒,身侧传来一声“。”
鹿呦侧过头。
刚刚帮她整理发丝的修长手指,撩开弯卷的乌发别到耳后,莹润的指尖触到耳饰,弯月摇摇晃晃,贝母的光漾进视线里。
鹿呦才发现,月蕴溪耳垂上坠下的,是她送的弯月耳饰。
“噗哈哈哈哈,不是,怎么还有收尾的啊”不知道是谁发出一阵魔性笑声。
笑声传染了一片。
鹿呦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人声鼎沸中,月蕴溪遥望天际弯月的眸光轻转至眼尾,含着清浅的笑意,投落向她,“心情好些了没”
鹿呦点了点头。
月蕴溪眼里泛开柔光“那就好。”
有学生见月蕴溪背着相机,请求拍个合照纪念一下,月蕴溪帮她们拍了好几张。
之后学生们热情地邀请她俩加入,又让路人帮忙拍了两张。
为首的女孩加了月蕴溪的好友,约定好照片处理完就发给她们。
鹿呦凑过去“也发我一份。”
月蕴溪迟疑一下,才应道“好。”
听学生们商量下山,鹿呦问“我们是不是也得下山了。”
月蕴溪看着她,近乎纵容的语气“你想的话,如果还想再待一会儿也可以,都随你。”
“下去吧。”鹿呦顿了顿说,“但我不想再走那条路了。”
那么陡峭累人的路,她不想再回头走一遍了。
月蕴溪带她走了另一条缓许多的路,跟那群大学生一起有说有笑地下了山。
在岔路口与大学生们分道扬镳,鹿呦跟着月蕴溪又走到了落梧公园。
经过上山的路口,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在这等我一下。”月蕴溪忽然说。
鹿呦以为月蕴溪是有什么事要处理,“嗯”了声,没多问,只顾看那条蜿蜒盘旋至山顶的石阶路。
原来它那么高。
而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身处的这片夜色忽而被照亮。
鹿呦向后转身。
看见熟悉的车,正携着光,不疾不徐地朝她开过来。
仿佛回到跳兔子舞的那年,回过头,月蕴溪就在她的身后。
车停在面前,车窗降下,月蕴溪单手扶着方向盘扭身看她,
“回蓝湾吗”
鹿呦抿唇不语。
“还是去景江”
“景江的房租出去了。”
“那”月蕴溪滚了下喉咙,“要不要去我的秘密基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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