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林泰来才彻底明白,先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对头的地方了。
比如为什么两个太监会去调戏民女,这明显被套路了。
而民女被调戏后不但没躲起来,还在继续抛头露面,这就是习以为常的表现。
以及贾福贵为什么如此惧怕报官,明显就是有亏心事所以心虚。
这就导致事实与预想有点偏离了,本来是“理直气壮”,现在反而成了有点理亏的一方。
唯一达到了部分预期的就是,又与郑家结仇了,但也仅仅只能说是部分预期。
在理亏的情况下,就无法将事态扩大化和政治化,纯粹的结仇又能有多大意义
毕竟林大官人现在也算是搞政治了,不能为了结仇而结仇,那就太盲目了。
看到林大官人似乎在愣神,潘御史又再次问道“林泰来你与贾福贵有什么勾结”
林泰来回过神,就从潘御史的话中感受到了不善的意味。
难道对方觉得抓住了自己“把柄”,想给自己“定罪”或者说叫羞辱
大明社会运行规则既讲法理也讲情理,林大官人很多时候高举大旗或者乱扣帽子,都是为了占理。当然前提是,对方有讲理的资格。
但今天林大官人做的事,法理和情理一样都不占,但偏偏人又在现场,脱不了责任。
所以面对执法官的严厉质问,林大官人稍加考虑后,决定还是光棍一点,先直接认个小错。
然后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不是司法态度,而是政治态度。
“我本意是好的,碰巧看到有恶贼欺凌弱小,便出手相助。”林泰来对潘御史答道“只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意料。”
潘御史指着地上的十几个伤员,讽刺说“这么碰巧恰好你带着几十个打手在这伏击”
林泰来的目光同样看向伤员,提出了解决方案“这样好了,对这十几个受伤的人,我赔付一笔汤药费,足够他们治好伤。
然后此事在西城察院这里,就到此为止,没必要再往下继续了。”
对林大官人而言,肯赔汤药费就真是大发善心,真心认错了。如果每次打完人都要赔付汤药费,他早就破产了。
但潘御史却冷笑说“我看到的情况,你勾结贾福贵在先,当街殴打他人在后,十几人受伤,影响十分恶劣,岂能赔几两银子就了案”
话说到这里,林大官人可以非常明确两点,第一,这位巡城潘御史对自己很有敌意;第二,潘御史想借此事做文章。
但他还是不太清楚,潘御史的动机是什么,大概猜出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敌对势力的报复心;第二种可能是踩着自己刷声望或者是换取别的什么;第三种可能是为人确实刚正。
但无论是哪种动机,眼下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把已经偏离轨道的事态扳回正轨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拿定了主意后,林泰来模仿着上辈子影视里的反派大佬,嚣张的说
“潘御史我希望你做个聪明点的人,这样你将获得我林泰来,啊不,首辅的友谊
给你一刻钟时间思考,我劝你好自为之”
众人被林大官人突如其来的脑残言论震得里焦外嫩,这是一个嫌疑犯所应该说的话哪个执法官员听了后不迷糊
就算是一件小事,经过这番话的渲染后,也不能被轻饶了
在潘御史心里,这就是故意挑衅,下意识的喝道“拿下”
谁在乎那个无能昏庸的首辅他的偶像是清流领袖、清廉刚正的沈尚书只有沈尚书才能挽回局势,肃清朝廷
但还没等御史的随从们行动,几十个打手就抢先把林泰来护住了。
林泰来高声叫道“在下乃是赶考举子,可以享受官身待遇要想治罪在下,先向朝廷申请”
这就是一种政治特权,如果林泰来是平民身份,能被当场拿下问罪。
随后林泰来又道“在下住在李阁老胡同,欢迎潘御史来治罪”
说完了后,林大官人就大摇大摆的带着数十名手下离开了现场。
潘御史手头武力并不足以强行逮捕,所以没有阻拦林大官人,但他看着林大官人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块敲门砖。
不管怎么说,林泰来犯错了,而且是犯在了自己的手里,刷名声的机会来了
而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也是维护大明法律的尊严
正在幻想时,潘御史突然又看到林泰来转身回来了,难道此人又想自首了
在一群大汉的簇拥下,林泰来发自内心的说“我总觉得你不太聪明的样子,所以应该回来指点指点伱怎么做事。”
“滚”潘御史成功的被激怒了。
林泰来仿佛没听到,侃侃而谈说“在地方上,如果读书人犯了事,要先请提学官大宗师剥夺功名,然后才能加以治罪。
这套流程放在京师,那就应该是先向礼部禀报和申请,然后再对举子加以治罪。
所以你第一步应该去礼部,知道了么”
接着林泰来又说“如果在礼部一切顺利,那就好说,但是也未必顺利,那么下面你就应该”
“滚吧本院不需要你这种指点”潘御史忍无可忍的再次大喝道。
林泰来也就不再多嘴,消失在街角。
潘御史很诚实前往皇城东南的青龙街,走进了礼部。
本来这是一纸公文就能办到的事情,大明各个官署之间也习惯了公文扯皮,但潘御史决定还是要亲历亲为。
礼部尚书沈鲤可是他的偶像,他也想加入清流势力。可是平常并没有什么与沈尚书接触的机会,公事上也没有多少关联。
今天凭借给林泰来治罪,一定能获得沈尚书的青睐吧
此时礼部尚书沈鲤正在接见顾宪成,先前顾宪成紧急解散了今日讲学,就跑到沈尚书这里诉苦来了。
“如果林泰来一直这样,讲学就没法讲下去了,反正放几十个护卫也挡不住他。”
对清流势力而言,讲学是必须要讲下去的,这不只是学术问题,还是重要的政治宣传和挖掘新人的阵地。
清流势力不像大学士一样把握中枢,聚众讲学就是很重要的发声渠道,甚至还有“会议”的作用。
沈鲤问道“你肯定不只是为了诉苦,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非常清楚顾宪成的为人,在很多时候,清流势力这边的决断或者策略,都是顾宪成拟定和完善的。
所以顾宪成今天跑过来,肯定不只是诉苦,还有别的想法。
顾宪成答道“既然林泰来肆虐西城,那么讲学地点可以去东城,同时采用秘密邀请制度。
估计林泰来一时也想不到,我会去东城讲学,但适合讲学的地方不好找。
有朋友推荐了一处地方,是礼部下属的公产,所以请沈公出面拨用。”
沈尚书不满的对顾宪成问道“你就这样怕他上次在南京国子监孔庙辨经,你不也没输吗”
他有理由怀疑,顾宪成这是想偷懒。
顾宪成“”
上次虽然没输,但也没赢啊这还不够丢人
沈尚书见劝不住顾宪成,就只能先答应在东城安排地方。
礼部虽然是个偏清水的衙门,但隶属于礼部管辖的官署特别多。
比如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教坊司、四夷馆等等,都是归礼部管辖。
衙门多房产就多,反正足够顾宪成打游击了。
说定了后,这时又听到西城潘御史求见,说是抓住了林泰来的罪过。
本来沈尚书挺有兴趣的,把潘御史请了进来,但是问了几句后,所有的兴趣立刻消散了。
潘御史叫道“大宗伯请下令剥夺林泰来举子资格,并允许察院逮捕定罪”
在潘御史心里,这就是献给沈尚书的投名状。
但沈尚书心里只思考一个问题,这是一个蠢人还是谁派来的卧底赵用贤许国王锡爵
勾结小贩缺斤短两,这是什么见鬼的罪名不会是个坑吧
好不容易与林泰来讲和了,却再用这种罪名去整人,申时行和林泰来怎么想
所有人只会以为自己撕破了协议,进行事后报复。
再说这种罪名无足轻重,能有什么用啊,更别说林泰来打的还是太监和郑家的人。
“你先回去吧。”最后沈尚书不想再和潘御史接触了,就敷衍着说。
潘御史有点激动的说“那林泰来”
沈尚书不耐烦的回应道“临近过年,又要会试,现在需要的是稳定要注意讲政治,不要多生事端”
潘御史愕然,沈尚书这样以清望正直着称的人,怎么连法律都不维护了
林泰来明明犯了错,还打伤了十几人,也不打算过问追究了
沈尚书不是刚被林泰来得罪过吗不想着整治一下林泰来么
沈尚书直接送客,起身离开了会客厅,感觉这个御史不聪明,没什么拉拢价值。
而潘御史则感觉自己信念破碎,恍恍惚惚的走出了礼部。
但是他却又看到,林泰来就在礼部外面站着。
“潘御史你似乎不顺利”林泰来双手拢袖,笑嘻嘻的说,“要不要听我的指点”
潘御史强迫自己尽可能清醒,冷哼一声,维持着尊严绕开了林泰来。
但是林泰来仗着体型,又拦住了潘御史“别这样,万事好商量难道你不想扬名立万么”
林泰来今天的事情在官署里传开后,反正都觉得挺魔幻的。
今日傍晚申首辅回了家,又一次吩咐好大儿申用懋,前去林府问话。
当申用懋赶到林府的时候,林泰来正在与周应秋交谈。
现在周应秋最重要的任务已经不是备考了,而是帮着林泰来安排与各省士子的一系列聚会,以收买人心,减少非议。
这不是一项轻松工作,两个月时间举办十几场宴席或者雅集,极其考验组织能力。
林大官人就喜欢能把琐碎事情都代劳的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听周应秋禀报说
“因为贡院在东城,而且东城会馆、旅店数目多,所以赶考士子绝大多数都暂住在东城。
为了大多数人便利,聚会肯定要尽量安排在东城,但是偏偏林兄定居在西城。
如果只是偶尔一两次宴集还好,但未来可能每隔三四天就要参加一次宴集,所以住在西城太不方便了。
故而我先建议,林兄可否暂时搬到东城居住这能节省不少赶路时间,又有助于与其他士子打成一片。”
林泰来叹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为了考试和交际,确实应该住在东城。
但是朝廷官员大都住在西城,朝廷政治需要我,故而我也不好离开西城啊。”
周应秋劝道“但朝廷主要官署大都在皇城东南,反而距离东城近。”
林泰来叹道“我说的政治不是官署公堂里的政治,而是私邸里的政治。”
于是周应秋也不劝了,“林兄不嫌麻烦就行,年前的二十天里,计划先与浙江、江西、山东等省的士子聚会。”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这个安排,随即看到申用懋来访。
“我想法变了,还是暂时移居东城吧。”林泰来对周应秋说。
周应秋莫名其妙的问道“为何转眼间就改改了主意”
林大官人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申用懋,对周应秋说“我不想但凡发生点风吹草动,随时就有人跑过来问东问西,好像是被审查和监控一样。”
周应秋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申用懋不满的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家父对你的关爱。”
林泰来叹道“令尊还是多多关爱别人去吧,如果我有需要,自然会上门恳求。”
申用懋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别说没用的了,家父就是想问问,就算要继续与郑家结仇,能不能有点格调
勾结小贩缺斤短两然后惹事,也亏你做得出来,就算你在苏州刚出道时,也没这么低端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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