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狱凄冷且压抑,插在石壁之间的火把燃烧着,伴随着鞭子击打声、惨叫声、喝骂声,有人快步走入,溅起的火星打在石壁上,像是徒劳无用的挣扎。
再往里看,相对于别处的冰凉,刑房炙热得惊人,火炭上摆着的烙铁被烫得发红,像是块透明、赤红的琉璃。
而这块琉璃,很快就被压在另一人的身上,像肉被快速煎熟,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浓郁的香气也散开。
更远处的牢房,有人将脸伸出木栏,几乎贪婪地嗅吸着,他已被饿了许久。
而宁清歌坐在刑房之中,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阴暗之中,望不清神色,只觉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比周身的暗,更暗,像是散不开的墨,与身穿的绯袍相衬,漆黑更浓,绯色似血。
她语气十分平静,连语调都与往日一致,说“继续。”
于是,那滋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被人押着、蹒跚走到这儿的陈安瞧见这一幕,瞳孔骤然放大,在极致的恐惧下,竟一下子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宁清歌眼神随意一瞥,又不紧不慢地转回,好像只是在路边瞧见了一条小狗,不曾掀起半点波动。
直至跟在后头的南园上前一步,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这人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管还在受刑的人,便起身,向外面走。
那堵在门口的陈安被吓得一激灵,越抖得愈发厉害。
宁清歌却直直略过她,不曾有片刻停留。
直到一处偏僻处,她驻足,南园低下头,便道“九殿下去了掖庭。”
宁清歌顿了下,焦距定在一处虚无的黑中,无意识抬手,转动了下悬在手腕的镯子。
她语速很慢,像在吐出一口气般地问“怎么突然去哪儿了”
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多少疑惑的感觉,更像是被行刑的人被压在虎头铡,有一种离死将近后的松口气。
南园刚刚准备开口。
宁清歌却直接打断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她确实知道,昨日的问话像是引子,是她提起了两人的初见,也是她亲自下令,将陈安从国子监中押来,但凡她多思虑片刻,就该猜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她没有想,潜意识放任自己不去想,断在逮捕陈安的节点,直到此刻。
南园只能问道“那需要派人拦住九殿下吗”
宁清歌停顿了下,她平日很少这样,更多是清醒且果断的,只有盛拾月,也唯有关于盛拾月的事情,能让她踌躇、犹豫。
她又像用那种、像是吐出重重一口气的方式,慢吞吞道“不用。”
“不用派人拦她。”
她靠着冰凉石壁,不知是哪一位牢犯的血沁入巨石中,至今还有血腥味残留,连同暗色一起,将宁清歌整个人都裹住。
“她想知道就知道吧。”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
这话不知是在和南园说,还是在劝自己。
南园似有话想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于是抬起的头又低下,无意窥见她不停转动的镯子。
那翡翠镯子
是传闻中九殿下最珍爱的物件之一,皇贵妃的遗物。
可实际上,那镯子并不算极其昂贵,如今大梁更推崇和田玉,翡翠稍次,又浓绿色为贵,可那镯子只飘着些许淡绿,唯一能夸赞的是水头足够,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清澈泉水携来一缕淡水草,柔柔环在腕间。
南园眼眸一转,便想借此宽慰宁清歌,开口道“这镯子”
宁清歌却道“是我阿娘的遗物。”
她声音笃定而平缓,完全不像是在胡乱说话。
南园顿时僵在原地。
枯黄的树叶被风吹至靴子边,即便是皇宫,也无法躲避秋季的摧残,曾经的浓绿变作一片黄,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落下。
太医院至掖庭的路程不长,只是盛拾月犹豫,故意绕着路,拖延许久才至门口,又站在原地,纠结了半个时辰。
就像她对自己的评价,一个胆小鬼。
盛拾月是胆怯的,她总在下意识逃避,皇宫对她来说,就好像一个藏着好多秘密的盒子,她把盒子掩埋进泥土深处,再压上巨石块,不肯主动打开半点。
即便里面有她的阿娘、皇姐,有宁清歌的过往。
她都不敢伸手,甚至是主动搜寻阿娘和皇姐的往事。
说来好笑,盛拾月对皇帝的了解,都比她的阿娘、皇姐多。
对于盛拾月而言,爱的同义词是怯。
盛拾月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不知何时已冒出密密麻麻的汗。
她第一次主动踏入这个盒子,是因为宁清歌。
第二次自愿掀开这个盒子的一角,也是因为宁清歌。
上一次她被锁在盒子里半个月。
那这一次呢
会有什么代价呢
为什么宁清歌会百般遮掩,不肯直接告诉她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大步往前。
掖庭不同于皇宫各处,高半尺的厚重围墙,带锁的铜门只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仅远远看去,就能察觉到它的特殊。
刚刚踏入其中,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枯败的腐朽味道,像是砖石夹缝中的青苔败烂、木梁被水泡的发霉、铁器生锈的味道和行尸走肉的臭味,这些味道交杂在一块,将踏入的人笼罩住。
连日光不想落在里头,只留下一片阴沉沉的暗灰色,穿着粗衣的人沉默又麻木地淹没在暗灰色中。
盛拾月有些恍惚。
宁清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吗
大梁对仆从向来宽厚,尤其是皇宫,侍人不仅每月都能领到丰厚的例银,还能在入宫十年后,自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可掖庭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罪奴,在皇宫乃至整
个大梁,他们都是最低贱不堪的存在。
不仅没有例银,还要负责宫中最苦最差的活计,哪怕是个普通宫女,也能对他们呼来喝去、任意打骂,更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除了不知分化结果的幼儿,没有人能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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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拾月往左望,是蹲在地上大力洗涮衣袍的侍人,往右看,是晾晒衣物的地方,屋舍里还有纺织声,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又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或许是盛拾月只穿了身道袍的缘故,里面的人仍低着头干活,不曾跪拜行礼。
盛拾月不大在意,也没有出声提醒,反倒自顾自往里头走,随意穿梭于其间。
宁清歌也曾和他们一样吗
实在难以想象,众人仰望的皎皎清月,是从这样压抑而腐烂的淤泥中升起。
她余光一瞥,将侍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难以直立的脊背、因冻伤而红肿的手指都收入眼底。
盛拾月小小吸了口气,将心中泛起的酸涩暂时压住。
在她嬉笑玩闹,与夫子斗智斗勇的时候,宁清歌都在做这些吗那她又是如何从那么多繁琐的活计中,挤出一点时间来读书习字的呢
盛拾月不敢细想,只能抬起头,环视一圈,便见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妪坐在偏僻无人的角落。
宁清歌离开掖庭已久,想必只有年纪稍长的人能记得更多。
于是,盛拾月大步向她走去,刚走到对方面前,就见那人仰了仰头,扯着苍老的皮囊,露出一抹像是笑的弧度,喊道“九殿下。”
“你认识我”盛拾月微微皱眉。
“怎么会不认识九殿下,”那老妪敲了敲自己的腿,又苦笑“废咯,没办法跪下行礼了,请九殿下恕罪。”
盛拾月视线偏移,就看见裙摆下那一双被皮包着骨的双腿,她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道“这是”
“也不知怎的,想来是时常跪着干活,后面就慢慢走不了,”老妪摇了摇头。
盛拾月沉默了下,也不管有没有椅凳,直接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的泥地里,像闲谈一般开口“你几岁了”
“六十”老妪也记不大清了,好半天又憋出一个“七十了吧”
“那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四五岁吧,”老妪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说“可惜分化成中庸,一辈子都没能出去。”
此刻的红日高照,正是最炙热时,可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却十分潮湿,冒着森冷寒气。
盛拾月抿了抿唇,劝道“您该多晒些太阳。”
那老妪却摆了摆手,连声拒绝道“不晒不晒,年轻时候晒得够多了,我现在就要在阴凉处躲着、要躲着”
盛拾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终于开口问道“您知道宁清歌吗”
那老妪偏头看她,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情绪,只说“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认识她母亲呢。”
她突然看向周围,压低声音道“只是
啊,圣上下过严令,不准任何人提起她们母女。”
她的声音本就极哑,更别说刻意压低之后,就好像粗粝树皮在摩擦,刺耳又难听,像是话本中提起的恐怖妖巫
盛拾月面色一喜,没想到那么顺利就找到知情人,但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陛下会不准旁人提起她们。
莫不是因为这段经历是宁清歌难以抹去的污点,所以圣上不准旁人提起,以免有心人再以此为借口,动摇圣上所看重的丞相的地位
那老妪像是看向她的疑问,居然自顾自就回答道“因为宁清歌的母亲竟然肖想皇贵妃。”
“什么”盛拾月身躯一震,声音惊怒,差点一下子站起,又极力控制住自己。
她立马压低声音,消声吼道“你可知胡乱编排旁人,污蔑皇贵妃的后果”
那老妪却静静看着她,说“老奴曾亲眼看见皇贵妃乔装遮掩,趁夜色深重时,踏入掖庭,与姜时宜幽会。”
姜时宜便是宁清歌的母亲。
盛拾月咬着牙,像是在愤怒,实际却是为了克制自己的颤抖,拳头捏紧,指尖在掌心掐出月型的凹痕。
“你休要胡说,皇贵妃与姜时宜都是坤泽,怎么可能会有私情”
“再说、再说,”盛拾月实在无法接受,极力辩驳道“若是阿娘真喜欢姜时宜,又怎么可能让她在掖庭之中受苦。”
那老妪扯了扯嘴皮,却道“老奴可没有说皇贵妃喜欢姜时宜。”
她继续道“皇贵妃恨极了姜时宜。”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盛拾月眉头紧紧皱起,既困惑又不解,为什么阿娘会恨宁清歌的母亲既然恨,又为什么会冒险赶来幽会
而且宁清歌说过,她见过襁褓之中、还是婴孩的自己。
宁清歌那时不过几岁,必然是由母亲领入后宫,既然恨,又为什么能得阿娘允许,踏入景阳宫,甚至看见被阿娘珍之爱之的自己。
她之前可是听小姨笑着打趣过,说盛拾月刚出生时,皇贵妃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衣物淡水都要由自己亲自查验过,时时刻刻都将盛拾月抱在怀中,哪怕是陛下都不能多抱一会。
其余后宫妃子赶来景阳宫,想要送礼祝贺,却都被皇贵妃关在门外,生怕旁人伤了盛拾月半点。
可那时的姜时宜却能领着幼女,踏入景阳宫,见到自己。
盛拾月脑子乱成一团乱麻,好像知晓了什么,又得到了更多的疑问。
盛拾月当即再问“阿娘和姜时宜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老妪却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妪说“我只是将我亲眼看见的事情,尽数告知殿下。”
盛拾月眼眸微动,低喝道“你还知道什么”
老妪就笑,很是反常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反问道“殿下真想知道”
盛拾月察觉到些许异样,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又怎么可能放弃,当即就催促“别绕弯子,你快说。”
“殿下当真以为宁大人的一身本事,会是由圣上亲自教导出来的”
盛拾月一愣,嘴唇碾磨,好半响才呐呐道“你是说”
老妪这次说得很快“老奴曾几次起夜,瞧见姜时宜与皇贵妃一同教导宁清歌。”
盛拾月彻底懵住了,她呆呆坐在地上,像是个失去三魂六魄的木偶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遛入掖庭,卷起地上残叶。
“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奴只是掖庭之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管事。”
盛拾月偏头看她,眼眸有寒芒闪过,心中竟泛起些许杀意。
那老妪好似意识不到危险,又道“能够知晓这些,不过是因为当年善念,曾在姜时宜与宁大人初入掖庭时,稍稍照拂过她们一点。”
盛拾月闻言,冷凝的面容稍缓,但也阴沉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此事不得再告知任何人,否则”
老妪摇了摇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说“老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宁大人也不会放任老奴活到现在。”
盛拾月沉默了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脑子依旧乱成一团浆糊,只木木站起,往外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