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王守仁王守仁万字章
弘治十二年金榜的二甲第六是王守仁。
殿试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六,即全国第九。
这是一个相当牛逼的殿试名次。
按照正常情况,二甲第六只要长得别对不起观众,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内阁储备干部”庶吉士。
但王守仁遇到了一个问题。
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他的亲爹王华。
老子当儿子的顶头上司,定然有非议。王家世代书香门第,极看重名声。
弘治帝很为王华父子着想。于是命王守仁观政工部。
二十八岁的王守仁,开启了他堪称传奇的仕途生涯。
琼林宴后,王家自然要大摆宴席,庆贺王守仁入仕。
其实,他爹王华心里有一丝遗憾唉,我不是翰林院掌院就好了,我儿就能成为庶吉士。
这下好,弄了个不咸不淡的观政进士,还是工部的观政。以后最多当到六部尚书,不可能入阁。
王守仁却不这样想。他厌恶去翰林院里当个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酸学究。
能够去工部学习实务,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在他看来比当翰林官强多了。
大部分的读书人十年寒窗,醉心科举,是为了升官发财,功名利禄滚滚来。
王守仁属于极少部分的那一拨人。科举是为了心中理想学以致用,造福黎民众生。
且说学士府中大排筵宴。
老子是状元,儿子是二甲第六。这足够在士林传为美谈了。
曾跟王华在翰林院当过同僚的两位阁员,李东阳、谢迁亲自到贺。
阁员都来了,文官自然也来了一大群。
开宴之前,学士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锦衣卫常屠夫。
本来热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一众文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常风身上。
自那日早朝,常风痛斥张弘至,第二日,张弘至兄弟死于诏狱。文官们便将常风视作了敌人。
他们对常风是又恨又惧。
文官们甚至私下将常风蔑称为“万通第二”。
常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好友王守仁。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小箱子。
王守仁拱手“常兄。”
常风开起了玩笑“守仁老弟。可惜了啊,三年后的春闱没人陪我进贡院了。”
“说不准我屡试不第。到时候给会试出题的,是我当年的文友王守仁。”
一众文官窃窃私语“王学士家的公子跟锦衣卫的常屠有交情”
“呵,以前只知道王公子有他父亲当靠山。没想到,他在锦衣卫也有靠山。”
常风指了指后面的箱子“守仁老弟金榜题名。我没什么好送的,随便准备了点东西。”
常风的跟班,副千户张采将箱子打开。箱子之中,竟是六个银光闪闪的锅盔。
王守仁惊讶“常兄,这是”
常风答“成化二十二年的秋末,咱们因六个锅盔结缘。”
“这一科你又恰好是二甲第六。我就让人打了这六个银锅盔贺你。”
六个银锅盔,看上去每个总有五十两重。大概三百两银子。
王守仁笑道“我若收了你的礼,便又欠你六个锅盔了。”
常风握住了王守仁的手,情真意切的说“愿你步入官场,做王恕、马文升、王越那样公忠体国、爱护百姓的能臣、名臣、贤臣。”
随后常风附到王守仁耳边,压低声音说“不要做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狗官。”
王守仁正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守仁所愿也,今生志不变。”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
王守仁会用自己的一生兑现这个承诺。
锦衣屠夫属于氛围破坏者。有他在,这场贺宴气氛压抑的很。
宴席罢,王守仁跟常风来到学士府的后花园夜谈。
王守仁道“常兄,我打算给皇上递一道奏疏。”
常风问“哦关于治河的”
王守仁是在工部观政,学办水务。
王守仁摇摇头“是关于兵事,如何安定西北。”
常风苦笑一声“我的王老弟,你快别没事找事了”
“十年前你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偷你爹的官服穿着,到皇宫东中门扔下了一封奏本。”
“那奏本简直让满朝文武笑掉大牙。幸亏皇上宽仁,没有追究。还劝勉你好好读书。”
弘治二年时,王守仁曾越礼上折。
折子的内容也是有关兵事。
他建议弘治帝以儒家之学教化穷苦百姓。穷老百姓要是人人克己复礼了,就不会出现民变。
他还建议弘治帝向北虏派遣儒士,教化北虏仁义礼智信。北虏若得圣人教化,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守仁微笑着说“常兄,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放心,这次上折言事,我不会再酸腐幼稚。”
常风却道“你刚入仕途,还不懂朝廷的险恶啊。”
“朝廷里有一群以挑别人毛病、参劾人为乐的王八蛋。”
“你是工部的观政。隔着部奏兵部的事,本身就犯忌。”
“不管你的奏本是否合理,那帮王八蛋都会从鸡蛋里挑骨头。”
王守仁笑而不语。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三日之后,御门早朝。
弘治帝道“诸卿,一位新科观政进士给朕上了一道奏折。”
观政进士是没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王守仁此刻并不在奉天门前广庭。
常风知道,皇上口中的那位观政进士十有八九是王守仁。
他为王守仁捏了一把汗。
弘治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拿出一封奏疏。念出了奏疏名“臣工部观政进士王守仁直言安西北边务策。”
一名御史当即蹦了出来“皇上,王守仁狂妄一个工部的观政,刚入金榜不过五天。就敢大言不惭什么安西北边务。”
“此等狂士,皇上应革除其官职。”
另一名给事中出班“禀皇上。工部的官员奏兵部的事,属不安于本职。才做了几天官,就不安本职,实不配为官。应革职。”
这帮清流言官参人的原则是官越大越要参;名声越大越要参。
要是翰林院掌院的儿子,刚入仕几天就被我参倒了。显得我多有本事啊
弘治帝却道“诸卿。你们还没听他的奏本,何必急着参劾他”
随后弘治帝命萧敬当众诵读了王守仁的奏本。
王守仁的安西北边务策洋洋数千言,大致内容有八点。
第一,蓄才以备急。
把朝廷勋贵,公侯伯家的子弟们召集起来,教习武学。每年考核,给其中优越者两三人授予军职。
兵部左、右侍郎每年都要轮换去西北巡边。巡边的时候,带上考核优越者。让他们跟随学习军事。
这样一来,一旦西北有变,朝廷不至于因缺乏军事人才措不及手。
第二,舍短取长。
西北边将中不乏悍将。可是这些年,朝廷对西北边将过于严苛。
譬如大同卫的某位指挥使,因为写给兵部的文书格式不对,有不尊部堂之嫌,便被贬为闲差。
这样做是不可取的。不应该因小过就轻易撤换边将。那些久在当地的老将熟悉地利。总强过被临时委派到西北的京营将领。
即便他们犯了小错,也应该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第三,减京费以资边费。
京营各部,相互迎来送往,酒宴招待,耗费军费过甚。
兵部、户部核销军费,往往对京营十分宽松。对边军则份外严苛。
应该减少京营的靡费银两,资助给边军,换成实实在在的粮食、马匹、军械。
第四,屯田以给食。
西北三边之戍,不辍农耕,派遣使者前往边军,监督边军各部屯田。
这一条,用后世大白话说就是开展大生产运动。
第五,行法以立威。即严肃军纪。
和平时期的小事,朝廷可以不管。一旦战时,边军将领若贻误战机,应立正军法。
第六,敷恩以激怒。
边军将士一旦阵亡,要好好抚恤烈士遗孤。教导遗孤们要为父辈报仇。
等遗孤们长大成人,收入边军之中。则可成为悍卒勇将。
第七,严守以乘弊。
婴城固守,先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寻找时机败敌。
要在西北增修军事堡垒,以堡垒为基地,各部之间相互策应。
第八,损小以全大。小的败仗不要追究。
萧敬用了两刻时辰,才念完了王守仁的奏章。
这就是著名的弘治十二年“守仁西北八策”。
这个策略,是二十八岁刚刚入仕、资历全无的王守仁提出的。但却被大明延用了很久。
一直到五十年后,一代名臣杨博负责西北军务,他那些造屯堡、兴军屯、造偏箱、修守备的戍边之法,还是脱胎于“守仁西北八策”。
萧敬念完奏折后,前广庭鸦雀无声。
马文升出班,正色道“臣贺皇上”
弘治帝笑问“哦因何”
马文升答“因皇上得了一位有王恕、王越之资的青年才俊”
这是一句至高的评价。
王恕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是带兵文官中的楷模。
王越更不必说了。成化朝第一名将,弘治朝直捣贺兰山。迄今为止,王越是大明唯二因军功封爵的文官。
马文升一语成谶。
大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因军功封爵的文官,就是二十年后的王守仁。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禀皇上,若能对王守仁加以历练,他今后有做疆臣的潜质。”
常风的表演时间到。
常风出班,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呜呜呜。上天赐下王守仁这样的青年才俊,辅佐皇上。这是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
“嗷嗷嗷弘治盛世,人才辈出,国泰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祖太宗在天有灵,亦会感到欣慰嘤嘤嘤”
想要在朝堂混的久,就要学会演戏。
一个合格的演员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眼泪能说来就来。某些滴眼药水才能挤出几滴猫尿的演员,只能算是演技八流,流量一流。
弘治帝龙颜大悦“上天赐给朕王守仁这样的人才,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啊”
“着兵部立即将王守仁所上安西北军务策付诸实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御史言官们只得闭嘴。
他们不是不想鸡蛋里挑骨头。奈何这帮腐儒根本不懂什么边塞军务,想挑骨头也不知从何下手。
聒噪参人他们懂,安邦定国他们不懂。
弘治帝问掌管吏部的马文升“兵部主事可有缺员”
王守仁资历太浅。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只能免了他的观政期,直授主事。这已经是破格的恩荣了。
六部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马文升有些无奈“禀皇上,兵部主事无缺员。”
弘治帝追问“哪部主事有缺员”
马文升答“只有刑部尚缺北直隶清吏司主事一员。”
弘治帝道“嗯,拟旨,除去新科进士王守仁观政期。实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员,则调其往兵部任职。”
常风不失时机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群臣只能跟着高呼万岁。
常风如今是越来越能理解万岁阁老万安了。
屠龙者,终成恶龙。
早朝过后,王守仁一时之间成了官场中的明日之星。志得意满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风真心为王守仁感到高兴。
有个人最近很不高兴。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书闵珪。
弘治八年李广案发时,闵珪还是左都御史。他去找常风索要李广的书信,借以兴起大案,为手下言官谋升迁。
常风却敷衍他,谎称书信已经被烧了。
自那时起,闵珪就跟常风结下了梁子。
今年闵珪调任刑部正堂。他发现,刑部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
锦衣卫是个集缉捕、关押、审讯、定刑、行刑于一体的强力部门。
很多原本属于刑部的案子,锦衣卫说抢走就抢走。
很多属于刑部的案犯,锦衣卫说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级属官,嘴上说跟锦衣卫不共戴天,实际上却怕锦衣卫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锦衣卫争权。
闵珪心道长此以往,朝廷还要刑部做什么要三法司做什么直接撤销三法司,讼狱咸经锦衣卫就是了。
这日,闵珪正在刑部大堂内看一份案卷,他问一旁的郎中“大兴县的这件杀妻重案证据确凿啊,怎么还未定案”
郎中面露惶恐之色“啊,这案子已经转到锦衣卫那边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劳了部堂的神,着实该死。”
闵珪一头雾水“怎么,锦衣卫现在连小民百姓杀妻这种事儿也管了”
郎中答“禀部堂。那凶手被捉之时,打喊了一声当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锦衣卫说那人污辱圣上,杀人案变成了谋反案。就接过去了。”
闵珪一拍公案“锦衣卫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锦衣卫上来就摘桃子案子转过去,功劳就成了他们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儿您不晓得。锦衣卫一贯如此霸道。”
“咱刑部,几乎成了给锦衣卫打杂的。”
闵珪面露愠色,心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不烧刑部,得烧锦衣卫
无巧不成书。
督捕司郎中燕晓柳进了大堂“闵部堂,我们督捕司刚接手一桩盗案,案值一百两。抓了几个人。”
闵珪眉头一皱“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禀报秋官”
刑部尚书别称“秋官”,这是闵珪的自称。
燕晓柳附到闵珪耳边“闵部堂,此案涉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
锦衣卫左同知大堂。
千户巴沙来到了常风面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风招揽到了锦衣卫。先从无员额的耳目做起,后来常风给他们解决了员额问题。
这批土家人,是常风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见到常风,噗通就跪下了。
常风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外人的时候不必如此多礼。”
“按亲戚关系,我还得喊你一声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常风放下书,凝视着巴沙。
只见巴沙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摊上事儿了。
常风问“出什么事儿了牵扯人命了办案的时候误杀了哪家勋贵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给常风磕了个头,答“那倒没有。”
常风道“没出人命就不算事。说吧,到底怎么了”
巴沙道“常爷,我该死,我没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巴沙有个侄子,今年三十岁,名叫雍尼。这小子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九夫人倒腾赃物,很是机灵。
后来九夫人成了常风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着鸡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员额的锦衣卫。靠着亲叔叔巴沙的照应,今年高升了总旗。
常风再三交代你们这帮土家汉子成了皇上的亲军缇骑,今后不要再碰销赃生意。不要辱没了缇骑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几个月沉迷于赌博,输了不少银子,欠了卫中袍泽不少债。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诉叔叔巴沙。就重操旧业,下差之后倒腾点来钱快的销赃生意。
刚做了两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时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现行。
常风听了巴沙的讲述,气得破口大骂“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腌臜生意”
“缺银子可以跟我要都是亲戚套着亲戚,我能不给你们嘛”
“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头“常爷,我错了。我没管教好雍尼。”
常风怒道“都做到总旗的人了。再升两级就能穿飞鱼,配绣春了。还做这等腌臜买卖。雍尼的脑袋里是进了屎嘛”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这回我得好好惩治他”
巴沙道“常爷说得好,说得对。该好好惩治他。可是能不能先把他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
“锦衣卫的总旗关在刑部大牢里,传出去极不体面啊。”
常风道“现在你知道不体面了早干嘛去了养不教父之过。雍尼没有爹娘,你这个叔叔就是他的爹。”
巴沙又狠狠磕了下头,用力之猛,直接让额头磕出了血“常爷,属下错了。”
常风道“罢了。派个人,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大牢,把雍尼先捞出来。”
以前常风从刑部提人,不过是递个名帖的事。
因为刑部的上一任尚书,是有治水能手美誉的白昂。
白昂本来是工部尚书,后来调任刑部尚书。
常风跟白昂很有交情。当初他随刘大夏去山东治水,还专门让白昂来锦衣卫讲过课。
白昂当刑部尚书的那六年,只要常风递名帖提人,就没个提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巴沙拿着常风的名帖返回了值房。
常风皱眉“雍尼人呢”
巴沙答“常爷。刑部大牢的人说,闵珪闵尚书发了话。此案案犯不得转交无干衙门。”
常风一拍桌子“笑话。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无干衙门”
突然间,常风反应了过来。闵老头跟我不对付,这是要借着雍尼的事,跟我打擂台啊
坏了
锦衣卫的总旗参与销赃,本就是天大的丑闻。
闵老头又当了多年左都御史,言官御史都是他的人。
要是言官御史们跟着起哄后果不堪设想。
常风道“让钱宁带一百名力士,去刑部大牢提人。我就不信,区区刑部大牢而已,敢阻挠锦衣卫提人”
下晌,刑部大牢。
钱宁带着力士,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大牢门口。
大牢的牢头连忙给钱宁下跪“拜见上差。”
钱宁道“我要进去提个人犯。”
牢头小心翼翼的问“不知上差要提哪个人犯”
钱宁答“雍尼。”
牢头道“上差,谁您都能提。就他不行。他是我们闵部堂点名要严审严问的案犯。”
钱宁冷笑一声“呵,太阳真是打被窝里出来了。刑部的牢头,敢阻挠锦衣卫指挥佥事提人”
“来啊,锁了他撞开牢门,进去提人。”
牢头连忙道“上差,我就是个听差的。您有话找闵部堂说啊”
说完牢头一指大牢门口。只见大牢门口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正悠哉游哉喝着茶。
老头正是刑部尚书闵珪。
钱宁走了过去,不卑不亢的拱了下手“闵部堂。”
闵珪道“雍尼你带不走。我说的。”
“他是盗案的销赃犯。你们锦衣卫什么时候连盗案销赃这种鸡零狗碎的事都管了”
钱宁道“此人涉及钦案。凡涉及钦案之人,就归锦衣卫管。”
钱宁没说雍尼是锦衣卫的总旗。他嫌丢人。
闵珪从桌上提起了笔“钦案哪一桩钦案你说,我记。记录完毕,我便让你提人。”
钱宁一愣,随后道“此案事关机密。”
闵珪放下了笔“少拿机密二字来搪塞我。”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了一把腰刀,往桌上一拍。又将一把钥匙攥在手里。
闵珪道“看到了嘛我手里的是大牢的钥匙。你有本事就拿着腰刀,砍了我的手。”
“不然这钥匙你别想拿走。”
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耍流氓。
闵珪始终是刑部正堂,当朝秋官。钱宁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对他动粗。
钱宁只得跟他套起了近乎“闵部堂,厂卫跟三法司都是管刑狱的,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何必弄得剑拔弩张的大家闹个没趣儿,没好处。”
闵珪一声冷笑“呵,一家人弘治八年,我去找你们常同知要李广的书信。那时他怎么不拿我当一家人”
“现在他手下的人犯了事,跟我倒成了一家人”
钱宁苦劝无果。只得返回了锦衣卫找到了常风。
常风问“人提出来了嘛”
钱宁苦笑一声“闵珪那老家伙,不去刑部大堂理政,跑到了大牢那边充当看门人。”
“常爷,我拿他没办法。”
常风道“明白了。他这是跟我杠上了。”
钱宁问“常爷,咱们该怎么办真要是过了堂,给雍尼定了罪。咱锦衣卫的脸就可以塞进裤裆里去了。”
常风道“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闵珪是清流言官的领袖。若给雍尼定了罪,清流言官会像马蜂一般一拥而上。”
“他们会用折子淹了咱们锦衣卫。”
“不光是清流言官。我刚得罪了整个京城的文官。其他衙门的文官也会助拳。”
钱宁道“常爷,您快拿个主意。”
常风道“简单。审案总要有个主审官。照规矩,尚书、侍郎、郎中不问盗案。”
“如果尚书、侍郎、郎中亲自审盗案,就算审明问清也不作数。”
不光现代讲究办案程序合法合理。明代亦然。
如果闵珪或手下的侍郎、郎中审问此案,那就是违背程序。审讯结果就不作数。
常风喝了口茶,又道“审问盗案的,是各司的员外郎或主事。”
“他们的密档都在咱们手里掐着呢。老办法,拿密档威逼利诱吧。”
“你现在就派人去打听,闵珪让哪个员外郎或主事审雍尼的案子。”
钱宁道“成。我这就去。”
傍晚时分,常风气鼓鼓的回了家。
九夫人给他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天太热,喝口酸梅汤解解暑吧。”
常风把冰镇酸梅汤直接泼在了地上。
九夫人道“你这人,怎么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常风道“气都气饱了。哪还喝的下酸梅汤”
九夫人问“谁又气你了”
常风道“你的好族侄,雍尼”
九夫人问“他办差办砸了”
常风怒道“办差办砸了算什么他重操旧业,倒腾销赃生意。被刑部抓了现行。”
“京城里的一大群文官,现在等着用他做我的文章呢”
九夫人目瞪口呆“雍尼这糊涂车子”
常风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没事儿多约束下你的族人。这下好了,我得丢脸甚至丢官”
九夫人听了这话,委屈的眼泪像水儿一样溢出来。
刘笑嫣走了过来“我刚才在门口都听到了。多大点事儿,何至于丢官。”
“十几年了,多少回刀山火海你都闯过来了。还能因为这点事儿阴沟翻船”
说完,刘笑嫣拿起手帕,去帮九夫人擦眼泪。
常风知道自己刚才态度过火了,他缓和了下口气“是一桩麻烦,但不是解决不了。罢了,饿了,吃饭吧。”
常风憋了一肚子火,晚上在九夫人的卧房,将她一顿好打。
可能是下手太狠,把九夫人打吐了。卧房内时不时传出九夫人的娇声“出来了出来了嗯呃”
翌日,常风参加完早朝。散朝时,闵珪走到了他身边。
闵珪笑道“常同知,你治下无方啊。”
常风平静的说“闵部堂教训的是。”
闵珪道“我知道你的对策。无非是拿密档威胁问案的员外郎、主事。”
常风微微一笑“我听不懂闵部堂在说什么。”
闵珪收敛笑容“常风,告诉你,这一回你赢不了我”
常风从闵珪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
他没有接话,径直离开了奉天门,回到了锦衣卫。
不多时,钱宁找到了常风“常爷,闵珪真是头老狐狸”
常风问“怎么说”
钱宁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主审雍尼销赃案的人是谁新任北直隶清吏司主事,王守仁”
常风一愣“什么”
闵珪果然是官场老油条
王守仁是常风的好友,常风怎么可能拿密档要挟王守仁
再说王守仁刚入官场。就算常风不顾友情要挟他,也没有他的黑料。
王守仁也不会给常风情面徇私。闵珪擅长看人,他认为,王守门的脑门上写着四个字呢“一身正气”。
再说了,皇上刚刚夸赞过、破格提拔的青年才俊。进刑部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就徇私王守仁没那么蠢。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好个闵珪怪不得刚才他在奉天门那边信心满满呢。”
钱宁道“常爷,要不您去找王主事商议商议你们是文友,一起进过好几回贡院。有十几年的交情。”
“他总要给您几分薄面。”
现而今,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常风派了个人,去街对面的刑部叫来了王守仁。
常风让人给王守仁上了茶。
王守仁喝了口茶“锦衣卫的碧螺春,果然强过刑部的高碎。”
刑部规矩,新任主事只配喝高碎。这属于是给新官儿的下马威。
常风不动声色的问“初到刑部,可还顺心接了什么差事啊”
王守仁已不是当初那个饿晕在路边的十几岁少年郎了。
好歹是在史书中足矣称圣的人。他的聪明冠绝天下。
王守仁知道常风想说什么“常兄。你若为雍尼的案子说情,还是免开尊口。”
“我若因你的面子徇私,我就不是王守仁了。”
王守仁的态度坚决。常风知道,自己绝对劝不动他。
无奈,常风只得敷衍道“什么案子不案子的。我不感兴趣。”
“咱们是十几年的交情。以后对街办差,闲了到我这儿来喝茶。”
王守仁是个有大格局的人,不是死脑筋。
他放下茶盅“常兄。我知道,京里有人要借雍尼销赃案做你的文章。”
“一场小小的销赃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潮。”
“此案由我负责,我定然秉公审问。不会顾及你的情面。”
“你碍于咱们的情谊,不会用锦衣卫的腌臜手段对付我。”
“这是个死局。”
“但如果案子不是我审呢”
王守仁虽初入官场,狡猾得却像是三十年的老京官。
他很清楚当下态势。
如今的他,被夹在了文官和锦衣卫中间。
文官把他当成了最适合攻击常风的一把刀。
如果徇私帮锦衣卫,文官们将视他为叛徒。那他将前途尽毁。更重要的是,徇私会违背他的良心。
如果不帮锦衣卫,又会置好友常风于不利的境地。
他刚才的话,是给常风支了个招你想法子把我换掉,让别人审这个案子不就结了
换了旁人审案,你们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主审官妥协。
常风心领神会,他一声感叹“高明啊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怪不得我回回名落孙山,你能跻身二甲第六呢。”
王守仁起身,微微一笑“什么高明不高明的。我什么都没说。常兄,茶喝完了,我先回刑部。”
王守仁走后,钱宁进了值房“常爷,他肯帮咱们了”
常风笑道“他要是帮咱们,就不是王守仁了。”
钱宁眉头紧蹙“这不念旧情的王八蛋”
常风却一摆手“他是我的至交,永远都是。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王守仁的坏话。”
钱宁问“那现在该如何”
常风道“我要进趟宫。”
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正在批阅奏折。萧敬禀报“皇上,常风求见。”
弘治帝还以为常风要禀报什么机密要务呢“宣。”
不多时,常风走了进来,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问“什么事”
常风道“禀皇上,您昨日早朝,下旨扩建襄敏公王越的陵墓。却未指派专人。”
“臣今日进宫,是为了举荐一人,负责襄敏公陵墓的扩建工程。”
王越的骨骸埋在了西北。京中却建有一座衣冠冢。
人死了,才知道他的好。
以前攻击过王越的两个言官,昨日早朝上奏请求弘治帝扩建王越的衣冠冢。弘治帝当即欣然应允。
弘治帝皱眉“常风,你进宫请求朕召见,上禀的都是大事。这次怎么上禀了一件小事”
常风立马戏精附体,眼含热泪道“禀皇上。臣追随襄敏公抬棺西征,对襄敏公无比敬佩。”
“襄敏公病故后,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臣的眼前。”
“扩建襄敏公陵墓,对朝廷来说可能是一件小事。对臣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故而臣特地为此事进宫面圣,推荐扩建陵墓工程的人选。”
弘治帝问“你为何要推荐王守仁”
推荐王守仁的合理理由,常风早就想好了。
常风道“禀皇上。王守仁之前曾上安西北边务策。吏部的马老部堂,夸赞他有襄敏公之资。”
“襄敏公一生心血都在西北。派王守仁去帮他扩建陵墓,是在告慰襄敏公在天之灵他老人家后继有人”
“臣建议,扩建工程开工之前,让王守仁将安西北边务策誊本祭烧给襄敏公。”
“襄敏公泉下有知,一定会因朝廷出了个懂西北军务的才俊感到欣慰。”
常风舌灿莲花,理由无懈可击。
弘治帝被常风情真意切的言语感动的不行不行的。
他连声道“对对对。派王守仁负责此事再合适不过了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多亏你提醒朕。”
“就依你所奏”
史书载“弘治十二年,春末。帝遣守仁督扩威宁伯墓”。
王守仁从锦衣卫和文官的对峙中顺利脱身。
闵珪无奈,只得选了一位心腹员外郎审理此案。
这员外郎姓杨。
主审官不是常风的至交好友,他就能毫无顾忌的耍手段了。
大明的官,屁股底下极少有干净的。
区别仅在于,官员屁股底下是一坨屎还是一个粪坑。
常风在杨员外的密档中查到了一件不法情事。
弘治五年,他在北直隶当知县时,曾有过贪赃卖放情事。
常风拿此事威胁。
要么帮锦衣卫一把。你只是得罪闵珪。大不了闵珪掌刑部期间你不得升迁。
不帮锦衣卫不好意思。贪赃卖放是要革职拿问的。你会从朝廷命官变成阶下囚。
杨员外又不傻,只得妥协。
雍尼变成了在盗贼销赃时路过,被刑部督捕司误抓。无罪开释。
常风则“大度”的表示锦衣卫和刑部是一家人。误抓雍尼之事,锦衣卫就不追究了。
闵珪本来已经串联好了御史清流、京中文官,准备掀起政潮。
但他最后还是没斗过锦衣卫的常屠夫,最终只能偃旗息鼓。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
刑部虽未给雍尼定罪。常风却没有轻饶他。
常风当着卫中一百多名土家族人的面,砍下了雍尼三根手指,以示警示。
这场小风波中获利最大的,其实是王守仁。
督扩成化朝第一名将的陵寝,对于一个新科进士来说,是被委以重任。
王守仁的仕途似乎一片光明,只是似乎而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