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岁聿云暮。
这一年,于长安人而言,是载入史册的不平凡的一年。
年初那一阵汉王野心勃勃大举来犯,叛军如蝗虫过境,冲过护城河,差一点就杀入了城门。
幸有时为太子的宁恪如神兵天降,护得一城百姓,安然无恙,几无伤亡。
此后,天下安定,朝野祥和,接着太子妃传出喜讯。
当初师家娘子得圣上赐婚太子,本也就是因为怀有了太子骨肉,这事禁中宫人知道的也不算少,只是因太子妃婚前有孕若被广为宣扬,毕竟不大光彩,损害名声,所以上面降下了一道不可言说的压力来,让大伙儿日常三缄其口,切勿妄言。
流言是禁不住的,外头的百姓或许懵懵懂懂,但这禁中都是耳聪目明的阿监宫娥,郑贵妃还曾因此挨了打,太极宫中闹出这阵仗来,哪里真能瞒得过去
当时有了孕,离生产还早着,这怎么一转眼又说怀上了还是先前那个已经流掉了,现在又怀了一个
不过经过汉王一场大乱,时节百废待兴,冲淡了人们对此事的探究欲望,就糊涂事糊涂办吧。
终归这孩子是正经皇嗣,皇帝不究,太监急也没用。
再说他们可以糊涂,但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等糊涂人。
帝心大喜,于退位前亲自下诏,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之后,便高枕无忧地做太上皇去了。
于七夕佳节,金风玉露相逢的时刻,太子宁恪即位,改年号为绥元。
新君在任上,并无大刀阔斧地改革,而是选择与民生息,以休养振作为要,迅速恢复农桑与工商,往西重启丝绸之路,往北建立茶马互市,往东南开辟航路,一切都在转往好处发展。
秋日尽,初冬之际,波斯国来朝觐圣,向新君献上了诸多贡品,不乏精美奢昂之物,出于礼尚往来,帝大喜,于宫中设宴三日,款待波斯使者,并重礼还谢。
之后陆续有小国来长安朝觐。
一时之间,长安遍地都是各类异国情调的脸孔,看得人眼花缭乱。
师暄妍的肚子显而易见地大了起来,已经到了行走有碍的地步,她每日下来走动,必须抱着肚子,才敢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阶,身旁还有个人扶着。
太子即位,她便是皇后,按祖制应当搬进后宫。
但东西二宫对立,汤泉宫已为太上皇安养之所,谁也不敢教他老人家挪了窝,而仙都宫又曾是贵妃居所,郑贵妃曾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师暄妍与宁烟屿商议之后,都认为应给宁怿留下一些念想,不如暂时封存仙都宫,给宁怿睹物怀人,让他好尽快地从伤痛中走出来。
师暄妍便不曾搬进去住。
皇后现今的居处在扶摇宫,毗连御园,景物别致,但与宁烟屿所居太极宫相去甚远。
师暄妍从不上太极宫寻他,都是陛下晚间处置完政务,自发地乘辇抵达后宫。
所幸六宫无妃,皇后需过问的事情少了许多,
不会太累着她。
官员中倒是有些让他早些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声音,但均被新君以皇后待产、朕无心女色为由抵挡了回来。
正妻有孕,若此时趁虚而纳妾,在民间实有宠妾灭妻之嫌。
那些声音消弭了,不过只是暂时消弭,待到皇后诞下子嗣以后,它们还会卷土重来的,若头胎为公主,只怕更加猖狂。
师暄妍原本不着急,可也听后宫闲言碎语不少,加上到了孕晚期了,成日无所事事,难免浮躁。
这日飞雪漫天,宫中松柏不凋,各地布景处处昭示着年节将近,趁宁恪拨冗前来,师暄妍为他将肩上厚实的雪氅解落,挂上祥云貔貅纹饰的椸枷,绵柔唤道“夫君。”
她极少会这么唤他。
有时宁烟屿求都求不来。
但成婚日久,对彼此的习惯了若指掌,她一张口,他便已知晓,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他吃了一盏热茶,装作漫不经心来到炭盆旁,将双手伸过去烤火。
师暄妍大着肚子不方便,笨拙地来到他身后,纤纤玉指,搭上男人宽阔的肩膀,一掐,再轻轻地一揉,往上稍提少许,男人便筋麻骨酥,心肝直颤。
“嗯,”宁烟屿直提气,无奈投降,“师般般,你知道的,你让我做什么,无需这般小心,你说就是了。”
师暄妍“嗯”了一声,也不与他再转弯抹角,曼声便道“我听一些人说,等我们孩儿出世,就要张罗着给你选妃,有没有这一回事啊”
皇后都已嫁做人妇了,可神态举止,仍然如同闺阁在室的小娘子般纯澈,有时真叫人无力招架。
宁烟屿按住抽痛的额角,叹道“你莫听人胡说。你以为礼部那些老东西是真为我着想多半是,他们想将自家的女儿毛遂自荐,又或是收了旁人的什么好处,就是强塞,也要塞几个女子入宫来。”
师暄妍不在乎旁人,只问他“那你怎么想”
她话虽问得轻柔,可手上动作的幅度,却是一点不减,尤其是拽住他颈部肌肉往上提拽的架势,仿佛他要回答得不对,她能即刻掐死他翻身做女王去,宁烟屿哪敢得罪她。
“我什么也不想,”怕她不信,他急忙握住皇后的小手,将她拽进怀中,这才松了一口气,凝视着皇后微挑的美目,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般般,以前太上皇就是为了堵住那些咄咄不休的老嘴,才封了几名才人留在宫里,本意是好的,宫中的才人有俸禄可领,且不用争权固宠,还给她们随时出宫探亲的自由,只当受内帑供养的无法裁撤的闲人。不过他忽略了人心可易,才人们里也有不甘郁郁久居人下的,便如郑贵妃,手段高明,成功当上了贵妃。”
窗外大雪漫天,鹅毛般纷纷洒洒,扑向雕花木棂与槅扇。
师暄妍偏着脸蛋,安静地困伏在他肩上。
屋里燃着细炭,格外温暖。
可温暖之余也有坏处,格外让人困乏些。
宁烟屿早感觉到怀中的妻子哈欠连天
了,失笑,低下眉眼来看她精致的脸蛋,长指刮过她的鼻梁山根,缓声道“所以你看,这法子行不通。我早已经决定了,大不了,被他们吵得烦些,我既不心动,更不行动,谁还敢逼着朕纳妃不成”
师暄妍其实本来就是信他的,所以才敢安心犯困,双臂这时搂住了他的颈后,呵气如兰地在他耳畔说着话。
香风一绺绺地往他耳缝里钻,轻若春风。
“医工们说,我的肚子好像比寻常孕妇要大,但四肢又没见粗壮,可见不是吃胖的缘故,可能这一胎是双生子。”
她絮絮说着。
宁烟屿莞尔,抚着她滑腻如酥的脸颊“健康顺遂,一切都好。般般,又是一年的旧年将尽,我们相识,也有一年多了。”
师暄妍回想初见,恍如隔世,忍不住唉叹道“是啊。”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望了一眼陛下,面带笑意,朝他的鼻尖轻吻。
“遇见你以后,我有些相信宿命了,你啊,是我命里的魔星。”
宁烟屿笑而不语。
只是抬起手来,缓缓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对了,师般般的十八岁生辰将近,你可想好了,要问朕讨什么生辰礼”
师暄妍从小到大就没过过一次生辰,一时间也想不出要讨什么礼物,想了半晌,豁然间福至心灵“我的生辰,不也是你的生辰么那你想讨什么礼物”
宁烟屿也想不到。
他只向长辈要过生辰礼,但他如今已是新君,再问长辈伸手要礼物,是有悖于身份的事,他是再也不会干了。
之所以要给她生辰礼,是他猜想,以师般般的童年际遇,只怕江家那对夫妇,从来没给她庆祝过生辰。
师家两老,大抵也只给江晚芙庆贺过生辰,从来没有惦起过他们的亲生女儿。
他含笑摇首“不如这样,我们慢慢想。不着急,往后的每一个生辰,我们都一起过。”
师暄妍其实只是当时说没有想法,但过后就有些懊悔了,该宰宁恪一顿大的才是,怎能没想好呢
于是她心里憋了个狠招,打算生辰那日说出来吓他一下。
但,也许是苍天知晓她心术不正,存心与她来个惩罚。
挨到了生辰这一日,她却突然羊水破裂,临盆了。
这日宁烟屿刚下了早朝,连口水都尚未来得及喝,听说皇后要临盆了,急得飞奔而来,直趋扶摇宫,暗恨这扶摇宫怎的离太极宫如此远。
来到产房外,被太医与稳婆拦住,不许进去,宁烟屿不敢强闯,只得趴在窗口,窗纱戳破一个洞,往里张望。
但这只能看到外寝的情形,产房在更加密不透风的内寝,是看不着的,只能看到宫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颠来倒去地不停换,每个人都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虫豸。
更听见,从产房里传出的师暄妍哭泣声。
他不知她怎会如此惯于忍痛的,自小习惯了,就连哭泣都不敢放出声音来,仿佛
只要如此就能招致一顿毒打一般。
宁烟屿心乱得如绞在一处,无计可施,更不能以身带她受痛。
众人只看见,素来沉稳的新君,双手扒住了窗棂,朝里呐喊“师般般,你喊出声音不要忍疼”
她若强忍,只会让他更加心疼。
师暄妍在产房里用力,几乎脱力了,整个人浸泡在汗水与血水混合的腥味里。
原来她肚里这个并非双生,只是单纯强壮,生得太大了一些,比寻常孩子要大一圈儿,加上师暄妍骨架纤细,显得尤为突出,生的时候,更是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好在有惊无险,这孩子到底还是感觉到了母亲钢铁般的求生意志,终于不再折腾。
“恭喜陛下,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老婆子接生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强壮的婴儿。”
拍一拍,哭啼声响彻云霄。
这一下不止产房内,殿外的众人,连额上豆大的汗珠也停止了流动。
他们看见陛下整个人似是被抽去了力气,趴在窗上一动不动,直平复了许久,才缓和过来,双掌抻了抻面容,步入了房中。
小皇子被洗干净了,用襁褓裹着,拿给陛下看。
宁烟屿看了一眼,刚生下来的小孩儿皱皱巴巴的,不大好看,好在身为阿耶,宁烟屿看自己的儿子总会多些宽容,打算宽限他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必须把自己长得很好看才行。
但他关心一件事“可有不足”
这孩儿没有在母体中待足够的时日,早了些生产,与他差不多,他幼年时因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吃了许多苦头。
恰巧呢,这新君也是梅稳婆接生的,梅稳婆笑道“陛下刚生下来的时候个头就小,可见是在母体中欠了一些,但小皇子只差了一二十来天,不大要紧的,而且小皇子长得个头大,看起来很有劲呢,您听哭声就知道。”
既然没病,宁烟屿就暂不管他了,头也没回,转身步入内寝。
刚刚生了孩子的师暄妍,已经疲惫到晕睡了过来,他没唤醒她,只在边上握住了她的手,静静地守候她醒来。
师般般。
天底下,怎会有比“师般般”三字还要柔软的字眼,翻遍辞典也找不出半个来。
成婚那日,宁烟屿觉得此生圆满了。今日,是圆满之后的跋语。
他之一生,原来还有许多注解。
往后,数十年,都能与她,与他们的孩子一起度过,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现在他无比感激自己的阿耶,曾对他说,世人皆贪婪,人心总不足,男子甚尤是。
他们用“传宗接代”为名,借以掩盖“负心薄幸”之实,未能尝到两情相悦、之死靡它的快乐,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满足,他阿耶望他,长大之后能够懂得。现在他已懂得。
掌心的手指轻轻一勾,他眼睫剧烈地颤抖,忙低下眼去。
产床上刚刚晕睡的女子不知何时醒了,目光迷蒙,望着
他,眼睛里都是笑意。
他也笑起来,倾身而下,长指拨开她额前贴于肌肤的汗湿碎发,亲吻她发红的额头。
离开时,他说“师般般,真巧,儿子也和我们同月同日生了。”
师暄妍的红唇也微微上翘,美眸中清光流泻。
“今年我给了你最好的生辰礼,你也给了我最好的生辰礼。”
这就是天意吧。
他们的命运,早就已重合在了一起。
宁烟屿替长子取名为琛,取自“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恰逢平定汉王之乱以后,诸如波斯等国,不远千里万里前来中原纳贡,天子君心大悦,应景而题。
小宁琛同宁烟屿一样,生来就是钦定的太子。
照着父亲的心愿,他用了三个月,把自己鼓捣得白白胖胖、精致可爱,还有股甜蜜醉人的奶香味儿。
他祖父能抱他玩一整天,都让皇后去催了,还死活不肯撒手。
宁烟屿看,太上皇先前没什么求生的意志,只想尽早下到黄泉去陪太后,现下多半又不想走了,这也是好事。
人,总是会因一些人、一些事,重新对这人间生出念想的,不是么。
宁烟屿遥遥望着庭院中一大一小的身影。
女子抱着怀中的娇儿正在糊新的纸鸢,她专注的脸庞,泛着玉石般的晕,小小的太子吐着奶泡,舒适安闲地正打瞌睡。
三月樱笋时节,天气总是清朗和畅的,佳木葱茏,碎光如金。
又是一年烟柳满了皇都。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婚后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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