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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俗气
    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师徒两个神态各异的脸。

    曹轩眉眼低垂,像是睡着了。

    唐宁则紧盯着墙上垂落而下立轴长卷,随着天地杆的滑开,漫天的紫色花海从画心漫卷而出,夹杂着窗边吹过的湿润冷风与山毛榉的木味被壁炉逼出,发出的哔波声与热意。

    会客厅中便仿佛春夏之交,下了一场清淡的花雨。

    花雨落入唐宁的心中,却砸起和那些飘荡的细软花叶截然不相符的惊涛骇浪。

    她先是走近了几步,然后又慢慢后退,满脸的匪夷所思,手指掐了又松,松了又掐。

    半晌后。

    曹老依旧坐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并没有转头看自己女弟子瞬息万变的精彩表情,只是轻声问道。

    “你看如何”

    唐宁几次深呼吸之后,初看这幅“非常”之画时的惊诧慢慢的散去,这位曾在采访中对着顾为经扬言,自己的画的层次对方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赶的上的国画大师,用一种近乎没有感情起伏声调轻声说道。

    “枝叶构图不够自然,画枝如画竹,当实按而虚起,不可托泥带水。笔尖辗转无序,浓淡不宜,下品而已。叶子也画的不好,每片叶子落笔时,应当做到一笔叶如片羽,二笔叶如燕尾,三笔叶如金鱼翻身,四笔叶如惊鸿落雁。”

    “他这画的像是一团杂草,脉络斑驳。”

    唐宁把目光又落到那些花叶之上。

    “这花勉强算是及格,但颜色调的不是很准,应该在朱砂的基调上辅以偏红或偏黄的深颜色,显示出虚实效果和主次分别。他的用笔顺峰算是中庸,换到行笔逆峰的时候,毛刺太多,控笔能力不够强,立刻难以入目”

    她语气不疾不徐,将这幅紫藤花图上的问题一处又一处的点出。

    老杨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心思古怪。

    好好的一幅画,在唐宁女士的眼中,竟然就这么错漏百出,无法入眼

    连老杨都觉得,她是在有意刁难贬低顾为经。

    曹轩也不生气,晒然一笑。

    “嗯,所以呢”

    这次唐宁又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她说了一句和刚刚的评价截然不同的盖棺定论“当真不俗气。”

    “画的出来么”

    “三个月吧,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唐宁深深的看了那幅在墙上悬挂着的卷轴一会儿,“我应该能画出更好的。远比这还要好。”

    可惜除了客厅里的三人外,世间再无一人能听见唐宁的这句话。

    否则。

    光这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的轰动性新闻价值,就值得艺术媒体的八卦小报为此蹲守到地老天荒,并登上绝大多数艺术杂志的头条。

    文人们间的事情,最可遇不可求的,也是最被所有年轻画家日夜盼望的,不就是让大师或者贵人说一句“我不如你”么

    光这一句话。

    就价值千金,物理意义上的价值千金。

    往近了说。

    齐白石在西方艺术市场上的卓越地位,毕加索那句着名的“亚洲画家为什么要来拜访我呢去看看齐白石吧,他的东西是我所画不出来的。”世纪硬广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往远了说。

    书中四贤里的大小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在魏晋南北朝期间长达几个世纪的数百年时间里,其实都是儿子王献之比父亲王羲之的艺术评价更高一点的。

    直到唐代有位书法爱好者,见到王羲之的墨宝惊为天人,觉得自己的字在其面前自惭形秽,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哥们便在家门口支了一个铺子,收集天下王羲之的真迹。

    从此王羲之的名气彻底超过了王献之,奠定了千古第一书圣的名号。

    这位书法爱好者,世称唐太宗。

    便是李二李世民同学。

    “花三个月时间,能画出一幅更好的画”听上去硬气,可换个表达方法,意思就是在说,现在她拿起笔,没有把握就能画出一幅同样的作品。

    以唐宁的性格和地位,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已经堪称认输了。

    足以让老杨这种熟人惊掉下巴。

    老杨盯着那幅墙上顾为经的紫藤花图,叽哩咕噜的转着眼睛,心思活跃了起来。

    他以前只知道这幅画好,很好。

    废话。

    能让曹老那么满意的评价出“讲究”两个字的作品,不够好才怪了哩

    可到底有多好,老杨心中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参照物的。

    是他老杨画不出来的那种好,还是唐宁都画不出来的那种好,其间意义可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连唐宁都说,揣摩三个月才能画出来的画,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何止是牛啊。

    简直牛出了天外牛的价值千金。

    不。

    笑话。

    千金才几个钱,近几年金价大涨,黄金千两,也就人民币两百来万出头的样子。

    这差不多是老杨一年的基础薪水。

    一幅国画两百万。

    也是在整个东夏湖润艺术家百富榜里,都能排进前十五名的顶级名家价格。

    这个数字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肯定是太夸张的离谱。

    连唐宁也是在职业道路上攀了二十年,才让身价达到了这个区间。

    但如果现在有机会的话,就这幅紫藤花图,让老杨掏两百万买,他真能用这个看似极其离谱的价格抱回家。

    光凭曹老的这个态度,和唐宁这句话。

    老杨固然超级抠门,但他非常愿意赌一把,赌这幅画再过二十年,绝对不止两百万。

    艺术行业混的人,谁不津津乐道三万美元买安迪沃荷,五万法郎买毕加索,手里拿个三十年,然后卖一个亿出去的那些传奇故事呢

    这一刻。

    老杨没来由的有一种感召,或许这样的机会,就摆在他的身前。

    似乎嫌老杨心中的震惊还不够。

    “三个月”曹老拄着拐着拐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端详了一会儿卷轴上的紫藤花图,又看向了唐宁。

    “小宁,问问自己,三个月够么”

    唐宁眉头锁起,犹豫了几秒钟,“五个月,至多半年。”

    “半年就一定可以”

    曹老意味深长的问道,“如果我说,半年画不出来,下一次你的个人展,就和顾为经一起办,你愿意应么”

    唐宁这次不说话了。

    层次不同。

    唐宁很不愿意这么说,但这幅画里,顾为经和她的那些绘画作品,在观众眼中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赏析层次。

    各有长短。

    技法层面,顾为经依旧不值一提。

    不客气的说。

    唐宁可以一只手着vogue杂志,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脱口秀,随便用左手都能画出比这强的多的东西。

    曹老说顾为经的大字行笔,要体没体,要骨没骨,是墨猪一头。

    实际上他画国画时的行笔,在唐宁这样站在高峰上的大师面前,又何尝好到了哪里去呢

    唐宁不喜欢顾为经。

    然而她对紫藤花图的笔墨评点,可真不是有意挑刺。

    好吧,就算是有意挑刺,也算不上鸡蛋里挑骨头。

    唐宁的每一句评价都一针见血。

    如果顾为经在这里,要是他有能听的进逆耳忠言的气度,便一定能受益良多,会有醍醐灌顶之感。

    但是这整幅画那些不值一提的笔墨技法凝聚在一起,形成的独特的氛围感,这份神意精髓唐宁自忖,她就算全身心的投入,看个三天三夜,也很难画的出来。

    它的神意,已经登堂入室。

    这也是唐宁越看越觉得心惊,越看越觉得难以置信的症结所在。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唐宁发现整幅画都隐隐有一种自成一体的宁静气度,那是她追求多年而不可得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心生妒忌。

    她在心中偷偷拿她曾经的那幅百花图和眼前的顾为经的紫藤花图做比较。

    唐宁一直认为。

    无论对方怎么画,怎么临摹,和她的作品一比,都会是李鬼遇上了李逵,差距大到自会让那小子感受到绝望和自我怀疑。

    在画作氛围感的刻画上,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氛围是情感的酝酿,神意是心血的集合。

    按道理说。

    最是做不得假。

    人笔一体,心画如一,要的是情绪的调度和笔下的作品琴瑟合鸣。

    该激荡时激荡,该寂寞时寂寞。

    唐宁不做假,但以她的天资,却能找到一些取巧的小窍门。

    她自认百花图最妙的所在,就在兰花、梅花、辛夷花、桃花、梨花、玉兰花、绣球、菊花、荷花、紫藤、水仙、牡丹、灵芝、月季等数十种花卉同开一树。

    数十种不同技法,数十种不同风情。

    她没见过人间百味,却能借势而行。

    古代狂士作画,且画且歌。

    她则手捧诗书,且读且画。

    该凄清高冷,寂寞寥落时,唐宁落笔手边放一本顾城的南明史。花意豪放激昂,肆意昂扬的时候,她则默背“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将进酒,落水晴花,一笔而成。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别的画家在苦痛和自我折磨间挣扎,她则像是一个观众,穿行在重重众生的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之间。

    李太白在月亮上长袖起舞,她就拿一只小杯,对月取水中三分残影,倒入画中。

    采一二花瓣,两三丽珠,就以足够精彩。

    虽说不是自己的东西。

    可落笔时嚎啕而泣,哭的不能自及,固然是动情到了深处,但在鼻尖抹一点芥末,微微“调”出三分余韵滋味,何尝又不是退而求其次的聪明人的做法呢

    能让观众在欣赏画作时鼻尖一酸,无论是嗅到了苦痛,还是嗅到了“芥末”。

    都已经胜过了平白没有滋味的大多数人了。

    不是么

    魔都双年展历史上最年轻的金奖获得者,便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但是这一份退而求其次的百花图,撞上了顾为经破而后立的紫藤花图。

    就像“芥末”流下的眼泪遇上了真情而发的泪水。

    瞬息之间。

    花意的李鬼,李逵。

    原形毕露。

    唐宁明白,在这一株紫藤花树面前,自己百花图上的设计精巧的琳琅花卉,全都变成了塑料纸卷成的假绢花。

    现在不是顾为经自我怀疑,换成唐宁对着这幅画,开始怀疑人生了。

    若非技法实在拙劣,她甚至觉得这会是曹老先生本人的手笔。

    唐宁比顾为经有利的点在于,从小到大的赞美让她的内心更加强大,而且,她的地位早以无需像世界上的任何人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大画家了。

    所以。

    唐宁不会自我怀疑绘画水平。

    她只是发自内心的不解,一个十八岁年纪的小孩子,凭什么有积淀能画出这样的画呢

    乃至于这份技法,也让唐宁心中微微惊惧。

    初入职业二阶等级的技法水平,自是不值得唐宁正眼瞧一下。

    一百个这种水平的画家加起来,都不值。

    然而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距离她在师门群里,看到林师兄分享的他的作品才过去了多久

    这个提高速度,就让唐宁不得不感到悚然了。

    说是一天一个样子,一点也不夸张。

    人们说唐宁是百年一遇的大才,可自己当年最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应该有的进步速度。

    现在粗砾不堪。

    可以这种幅度发展下去,再过几年,大师的雏形也就出来了。

    技法能提高的很快。

    而一个画家对于笔下作品的情感投入,就她而言,她绝对不可能涨的这么快。

    这种心绪的打磨,对职业道路顺的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唐宁来说,才是真正的瓶颈。

    这幅画的氛围感。

    二十岁画百花图时的她,画不出来。

    如今身价千万美元的她,照样未必能画出来。

    从来都不是顶级大画家对人生的感悟,一定就要比三十岁的中年危机社畜,更加深刻的。

    必须得看人生的境遇。

    三个月只是唐宁好听一点的说法,情感领悟不够就是不够。

    也没有一个准确提高的方法。

    她可能明天就看破了紫藤花图的真意,画出这样的画。

    也可能一年、两年、五年都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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