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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传承
    唐宁这种大师,稍加打磨用技法简单粗暴的以势压人,让笔下的画面看上去比紫藤花图的整体感觉要好,肯定是不难的。

    但这种方式。

    既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老师。

    没有意义。

    “我最近在忙碌画展的事情,很多事情都催的很急,老师您在年会开幕上随便动动嘴皮子,我的经纪人就已经要疯了。我不是一个人,有一整个团队要靠着我吃饭的。”

    唐宁淡淡的回绝了老师的提议。

    “算了吧,老师,我不是玩这种小孩子打赌过家家游戏的年纪了。”

    气氛略微有些僵硬。

    曹轩手指在拐杖上摩挲,指腹在木料上起伏的纹路上滑过,良久,只听他用低沉沉的声音轻声叹道。

    “静心凝气,不疾而徐,最是难得。”

    老杨不知道曹老太爷评价的是这幅紫藤花图,还是说给女弟子听的,或许两者都是。

    反正。

    唐宁没有接话。

    “刚刚听见的东西,记下来了么。”

    曹轩忽然转过头,说这句话却是看着角落的方向。

    “在听的在听的,什么事”

    一直在阴影那里扮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两位爷爷姑奶奶,你们吵着,小的就是木头人哈的雕塑的老杨,抖了抖脑袋,从角落里探出了头。

    “我说小宁刚刚对这幅画技法细节处的批评,你能记住么。”

    曹轩问道。

    “嗯,从枝叶构图不够自然,花卉的调色问题,到行笔用笔的那部分,应该都记的不差。”老杨点点头。

    能当曹老生活助理,还兼了一大部分经纪人职责的老杨,自然不是靠拍马屁混到了今天。

    他旁的不敢吹,记性那是杠杠的好。

    外人看老杨如今俗气的飞起,是个酒桌上一把一把的讲荤段子,笑起来满脸是褶,跟条掉毛吉娃娃似的油腻丑大叔。

    很难想象。

    此君当年。

    为了追妹子。

    老杨也曾是翻了两天书恶补,就能在央美隔壁的南湖公园里,手捧玫瑰衣袖飘飘,用英文背诵叶芝全集腔调十足的笑起来满脸是褶,跟条还没掉毛吉娃娃似的文艺丑青年。

    丑怎么了

    丑吃别人家大米了

    老杨别的优点没有,从来就很有自知之明。

    长成他这个样子,年轻时不多用好记性,多多背背诗。年纪大了不努力在业务上狠下功夫,多多挣挣钱。

    他拿什么去追妹子呢,泡沙滩上晒太阳的小姐姐呢

    艺术经纪人,私人助理这行业里,俊男美女海了去了。

    可偏偏是他老杨能以这幅尊容,以并不算大的年纪,在打工皇帝的位置上屹立不倒,何尝不是他杰出业务能力的证明

    “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好道理啊。黄金有价,学问无价。”

    曹轩微笑的摇摇头。

    “倒退个两三百年,在那些门户私传,千金难买真经的年代里。光这几句话,就值得很多求学无门的画家行大礼,以拜见尊长的规格参见了。”

    他思索了片刻。

    “我本来抽时间,还想给顾小子的这幅画写个小品,赏析一下,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该指出的问题,小宁都已经说过了。你把这些话都给顾为经原封不动的发过去,说是小宁指点他的。顺便附上说,小宁在他的画前看了很久,说他的画很不俗气,她觉得很有些意思,值得揣摩几个月。”

    曹轩拍了拍女学生的后背,似是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宁,那小子可欠你个人情了。”

    唐宁抬头,张开嘴,看向老师想要阻止。

    她才不在乎顾为经的狗屁人情不人情的。

    顾为经在她心中,就是跪着来她师门要饭来的。

    家财万贯的人会在乎乞丐的人情么

    再说,这是人情的事情么

    唐宁不想让她刚刚有服软意味的话语,落到除了屋里三人外,任何一个外人耳中。

    其实老杨也根本没资格听这些话的。

    艺术家们到了一定地位,在市场上挣的就是一口所向无敌的心气。

    画的好,画的坏是一个概念。

    自认不如是另外一个概念。

    “我画的画很不俗气,唐宁觉得很有些意思,值得她自己揣摩几个月。”曹老让老杨转达的话里,照顾了唐宁的面子,说的很委婉了,也没提那句“他画比你好怎么办”。

    但光这一句话。

    顾为经捏在手里,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对外丢出来。

    不说是踩着她的脸上位。

    拽着她的衣袖拉自己职业生涯一大把,终归是不难的。

    唐宁是什么地位。

    顾为经是什么地位。

    唐宁才不要对方的人情呢,她只希望对方别来“贴”自己,就阿弥陀佛。

    换一个其他场合,唐宁绝对不可能说出今天这番,让别人有做文章可乘之机的对答评语的。

    单纯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才让她选择了诚实回话。

    此刻曹轩竟然直接让老杨把这件事转达给顾为经,这让唐宁又有了一种被老师背叛的怨愤感。

    只是她抬头。

    便迎上了曹轩那双眼眸极黑,眼白极白,仿佛能照透人心深处的审视眼神。

    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呃,嗯。”

    老杨见状,立刻点点头。

    他是眼睫毛都是空心的聪明人,顷刻间就想明白了个中关节。

    曹老不发话,他肯定不会把唐宁看画时的表现拿出去给顾为经乱嚼舌头。

    不过。

    这既然是曹轩当面发的话,那么唐宁有不满,也是曹老的事情,打工人老杨照做就是了。

    “我等会儿再和唐老师最后核对一下”老杨开口。

    “用不着。你找老师吧,这是老师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唐宁扭过了头,终究还是把心中的不开心借着老杨,发泄了出来。

    “生气了喝点水消消火气觉得我做的过分”

    曹老手指交叉,搭在拐棍之上,宛如是位慈祥的老父亲试图安慰赌气的女儿。

    “老师您做的决定,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您做决定从来不考虑我的意见,何必又反来询问我的心情呢您说我是个真性情的人,所以我不愿欺骗您。”

    唐宁咬着牙说道。

    “你的心情。”

    曹老悠悠的说道“小宁,伱委托老杨亲口跟我说,你的前行是为了为身后一同画中国画的后来者开路,我希望你拉顾为经一把时,你就不高兴了。你在我在年会讲话时,递给我的便签上写到,自己开画展是要沉淀艺术之美,将家国乡愁,时代洪流,将所有当代东方画家看待世界的角度都融进小小的一根画笔之中。”

    “可当我宣布你将一半的展位,无偿的赠送给那些没有机会参加画展的东方画家们的时候,你便歇斯底里的的跑来和我吵架。”

    “这样不太对吧。”

    曹轩望着身前的那幅画。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很多人心中画画都是谋生的手段,他们把艺术市场当成你争我夺的猎场,手中的画笔仿佛变成了刀剑。”

    “能够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只有那么几人,胡润百富榜只有一百个位置。一百人,从入围的年收入一百万到榜首的一年十个亿,步步登天。我不把你砍下来,你就把我踢下去。”

    “这么想,并没有错,谁不眼热更高的位置呢不能你老师我在榜首的位置上做了多年不挪窝,就骂底下鼓足了劲儿,想把我这个站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掀下去的人没格调。这就实在太过分了。”

    曹轩洒然的笑笑。

    他是国画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几乎见证了整个现代艺术发展变迁的活化石。

    他出生的年代,莫奈、列宾这些人都仍活在世上,他老去的时候,人工智能已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变革,冲击着整个艺术行业。

    很少有人,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个时代。

    曹轩就是其中之一。

    老太爷从及冠之年,到白发苍苍,都是非常讲体面的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大概只有这般在静室面对亲近的弟子的时候,才会说出一些这种乡野俚语。

    不显得的粗俗。

    只显得亲切而真诚。

    “道理从来不能这么讲。”

    曹轩语气深邃,似是一架老的掉色的胡琴,“只是有一样,如果你只是一个画家,你可以这么想。如果你想要接我这个位置,你就不能这么想。传承,什么是传承,是一个拍卖额榜首的交替么,不是这样的。”

    “南方画宗本来就是士大夫文人画的宗派,我们每一代人,你,我,我的老师,我的师公,我的师祖从古至今,我们一直享有着极高的名望,无尽的社会资源,这公平么”

    “不,并不公平。”

    老人叹息,自问自答。

    “别说什么我们画画画的好,就应该如此的屁话。”

    “画的好而不得志的人多了去了,唐伯虎在青楼楚馆,郁郁不得志,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时候。我们在紫禁城的层层宫阙里和帝王引宴论道。徐渭咆哮绝望的用尖椎刺破肾囊的时候,我们在江南名士公卿的宅邸里品评历代画家的得失。当山河破碎的时候,我们依然能找一方静室,继续在一方安静的小天地里,在笔墨色彩间遨游。”

    “就算画的好好了,可难道就因为画的好,有些名气,饿死的就应该是流民百姓,而不是我们么”

    “说句惭愧的实话,就算你的老师我,这辈子其实就没真正意义上的苦过。在战争年代是过过几年苦日子,但讲道理,和那些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将士们,和那些1942年饥荒中卖儿卖女的平民百姓比比,我吃的苦又算什么呢”

    “就因为我被认为是南方画宗下一代的大材,所以,所有人都在爱护我。所以,从来都是我欠我手中画笔的,而不是反过来。所以,我必须学会博爱,爱所有画家,爱所有后辈,爱世上每一个愿意学习东方艺术的晚辈,无论南北地域,无论国籍人种。”

    “因为那些前辈们就是这样对我的。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无法逃避的义务。”曹老声音嘶哑,有不灭的火在其间燃烧。

    “什么是传承曰爱,曰仁,这才是传承啊。”

    曹轩的枯木般手指在拐杖上方紧紧交握在一起,仿佛这位信佛的老人在向着虚空中神明祈祷,又像是他必须从大地汲取足够的力量,才能把肩头所负担的重担说出来。

    “当我回忆老师在床榻边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我总能感到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个未及冠的年轻人,而是所有画家的父亲和母亲。我必须以最无私,最澄彻的关怀,对所有人都展开怀抱。他们从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孩子。”

    “小宁,等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再来说接我的班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唐宁默默的听着老师的话。

    以父母般的博爱和宽仁,对待每一个人。

    她脑海里想象的那样的感觉。

    好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宏观视角在老师的头顶展开。

    世界仿佛是一条璀璨的银河。

    每一个拿着毛笔的画家都是其中一枚闪烁的星辰,而她的老师,则是这条银河本身。

    气势雄浑。

    古仁人的圣人之心,大概就是这样纳宇宙于胸间的感觉吧。

    “这幅紫藤花图你拿回去,就着那封我写给你的书信,好好的看看吧。”曹轩的声音中透露出疲惫,“那幅百花图就送给顾为经,那是你人生中第一幅得大奖的作品,你们两个,互换一件画作,也算蛮有意义的事情,小宁,你说呢”

    老杨忍不住遗憾的撇嘴。

    唉,看来这里没有他捧回去的事情了。

    他看出了曹老这个当“家长”的确实不好做,老太爷一直试图缓和唐宁和顾为经之间的关系。

    联合开画展那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是第一次。

    要是唐宁愿意答应下来,对顾为经来说便是比天大的情面,一次联合画展唐宁就能亲手将对方抬进艺术家百富榜。

    油画那档子事,自然不值一提。

    把紫藤花图的评价带给对方,顺便欠个人情,是第二次。

    可惜唐宁也没接。

    现在换画,则是第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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