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
“走水啦走水了”
黑夜中,人被惊醒。太监们人手一个水桶,在寒冷的冬夜里排着队打水。
“动作快点”一个尖锐的嗓音喊道,“陛下寝宫着火,要是扑灭不及有什么损失,砍了你们脑袋都不够弥补的”
大太监站在湖边跳脚,他一边催促小太监们不停打水送水,一边回头看向不远处升起黑烟的地方。这太平了才几天,怎么就出这大事了呢
可陛下刚刚裁撤了一批侍卫,新的还没补上,这宫里的人手不够,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正满心焦急间,他看到一个弯腰提着水桶的小太监动作缓慢,不耐烦上去就是一脚。
“我让你偷懒”
“啊”旁边传来几声轻呼。那被踹的小太监竟是躲避不及,掉进了湖中。
数九严寒的天气,这冰冷的湖水可比燃烧的火焰更可怕,更能夺走人的性命呀。大太监也吃了一惊,犹豫了两下,又骂周边停下动作的小太监们。
“看什么看还不快打水。”
“可黄爷爷,阿生他,他不会水呀。”
“这就是他的命这个时候了,谁有空救他”
而湖水里的挣扎声渐渐变弱,水面逐渐平静下去。旁人有的不忍再看,只能低头打水,匆匆离去。
噗通。又是一声。
有什么东西又掉进了水中。
大太监不耐烦的回头看去。
“我都说了,不要浪费时间要送死可没人救你们”黑暗中,只勉强看见一道劲瘦着玄袍的身影正在水里救人。
玄玄袍宫里能穿玄色衣裳的只有一位
大太监一口气没喘上来,怀疑似地揉了揉眼,再看过去时,那玄袍人已经将溺水的小太监提到了岸边。
他这才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
“陛下陛下恕罪”他连连磕头道,“奴该死,奴该死奴不知是陛下。”
凤亓梧看了他一眼,将救上来的溺水小太监给应法照看。小沙弥应法早有准备,伸出手指抠开小太监的嘴,让他吐出嘴里的淤泥与水草,又翻过身将肺部挤压的湖水拍出,再去按压小太监的胸脯施救,不一会他抬头对凤亓梧点了点头。
“有气了,师父。”
凤亓梧这才再去看向那黄太监。
此时,岸边已经跪了一地的人,冷冷寒风中,无一人敢说话。
黄太监的额头已经在尖锐的湖边石子上磕得血肉模糊,还在不断地磕头。
凤亓梧没再说什么,只是穿着一身湿衣走了。
见陛下没有要发落的意思,黄太监才松了一口气。凤亓梧走后许久,他浑身乏力摊倒在岸边。
一旁有小太监怯生生问“黄爷爷,还要救火吗”
“救什么救让宫内侍卫去灭火吧。”黄太监翻了个白眼,“陛下自己都出来了,还需要我们去救什么去去去,一边去等等”
他看着刚被凤亓梧救上来的小太监,神色复杂。
“把他送去太医院,随便请个医仆看护,别丢了命就好。”
这可是陛下亲自救回来的命以后,可不是这小子自己想丢就能丢了。
寝宫的火已经扑了大半。未灭的火星追逐着寒风缭绕上半空,空气中隐隐有一丝药香,那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被点燃后的味道。
那座巨大的宫殿如今已经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落在夜色的深影中,就如同潜藏在黑夜中的豺狼虎豹,也只露出了些微爪牙,蠢蠢欲动。
凤亓梧走了不一会,便用内力将衣服烤干。小沙弥应法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走路发不出半点声音,往往是在拐角处遇到一队行色匆匆的侍卫,将对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侍卫们便又齐刷刷跪了一地。
凤亓梧知道说再多遍“免礼”也无法改变宫内的礼仪要求,便带着小沙弥沉默地走远。至少皇帝离开了后,这些人还能早些收拾善后,回去休息。
寝宫烧了,凤亓梧挥退了想要为他重新安置宫殿的内侍们,师徒俩找到一间无人的旧宫,推门进去,捡起地上的蒲团掸了掸灰。
“今夜便住这吧。”
应法颔首应是,上前帮着师父一起清理灰尘。
不一会,两人各捡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便开始了被耽搁的晚课。
“今夜为你讲解心经,观自在菩萨”
没有点灯的旧宫里,内侍们惴惴不安地守在宫外。
凤亓梧为小沙弥讲经,低沉的嗓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气质,听得守在宫殿外的内侍们也不由静下心来,沉浸在佛法的禅意中。
直到月挂树梢,小沙弥熬不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凤亓梧才停下讲经。
“我以所有生业,施诸福善,度大苦悲,救众生于平等。”
他看着打着瞌睡的小沙弥,渐渐沉默。今晚那一幕幕,不,自从回到这座宫殿后发生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众生,平等。
这句话出自大齐最尊贵的人口中,好似一个荒诞的笑话。无论是否愿意,自来到这座皇宫后,他就凌驾在他人之上,只能看到别人谦卑的低头,却再难看到一双敢于对视的真挚的眼睛。
然而,这是他的选择。是他选择回到俗尘,就要背上的罪孽。
凤亓梧闭上眼,再次念诵。
“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次日朝会。
天未亮,上朝的大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在殿内等候。
陆远掀起青衣前摆,踏进殿内那一刻,便注意到今日气氛略有不同。只见站在前面的几位大人脸色均沉肃,几位大人的属官也面色沉重。
看来昨夜一定发生了大事,只是他位小人卑,无人告知罢了。
“喂陆未平,过来过来。”一位面色俊秀身穿宗室袍的男子遥遥冲他打招呼,嗓门不小,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陆远心里暗道晦气,不知怎的自己格外受这纨绔中意,又不好得罪人。他只能压了压嘴角,走上前去。
“不知世子殿下找下官有何事如是私事,不妨下朝后再聊。”
“哎,你个陆老头,别摆脸色了。”裕王世子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我看现在整个朝上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了,我好心告诉你,昨天宫内走水了,寝宫”
陆远脸色急变,“那陛下”
“那和尚咳。”被陆远狠狠瞪了一下后,裕王世子改口,“陛下武艺高强,当然没事,不仅如此,听说他昨晚上还亲自下水,救了一个落湖的小太监。”
“陛下竟然如此”陆远眉头一皱,似乎要责备皇帝不注重龙体安危,“仁德,不愧是仁义之君”
没想到陆远冲着殿上拜了三拜,竟拍起皇帝的马屁来,裕王世子一口口水差点呛在了喉咙中。
“我说你陛下什么身份太监什么身份云泥之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要是为了救一个太监出了事。朝堂怎么办,大齐怎么办今儿那几位大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裕王世子开始口无遮拦,“要我说,还是和尚当久了,菩萨心肠可掌不了大权,皇帝哪是这么当的。”
两人还要说些什么,太监已经唱念了起来。
“陛下到,见礼”
朝堂上众人连忙各归各位,束手低头。
而裕王世子没注意到,在他身后,陆远很快收起惊讶的表情,抿了抿嘴角,站到了队列的最后一位。
“拜见陛下”众官齐声。
低头的陆远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片黑色衣角,听到众官起身开始上报今天的朝事,陆远一边听着各位大人们争吵的,一边想着裕王世子的话菩萨心肠
他冷笑。
这座朝堂上的大人们,是没见过我们这位陛下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吧。
少林寺的得道高僧,捏住人的胫骨,轻轻一捏,脖子就断了,比幼童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这样的得道高僧。
叫人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叫人连一声哀求都来不及喊。
这样的道高僧,杀人,好似杀畜生一般容易。
有杀气。
耳边是几位大臣的争吵着昨夜的走水,金殿之上,凤亓梧一边分心应付,一边向朝堂下方扫了一圈,慢慢收回视线。
“不是普通的走水。”他打断礼部尚书的滔滔不绝,简单纠正,“是刺客。”
一句话引起众人慌乱。
可怜的礼部尚书一把年纪差点又昏厥过去。
“刺客陛下,陛下您可还好”
“看守宫门的侍卫呢荒唐,荒唐。”兵部尚书气得脸色铁青,“今日怎么无一人向我禀报此事”
“刘卿。”凤亓梧看向兵部尚书,“是我朕,让他们不要声张。”
“陛下”
兵部尚书不明所以。
“因为昨夜刺客只余一个活口,在他未交代清楚前,我不想泄密,以防”他轻声说,“以防有人来灭口。”
偌大的殿上,因为这句话背后的隐意,再无一人敢吭声。
“卫十四。”凤亓梧喊道。
“在”
直属皇帝统管的隐秘武装,秦卫堂的黑衣侍卫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打开一张血淋淋的白布,对着念道“行刺之人昨夜已尽数交代,其身份为威武卫千户刘仲,伙同玄武卫万户徐正,勾结外敌,行刺陛下,已处正刑。”
殿内一片哄然,小声窃窃不断。
凤亓梧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兵部尚书。
“二人皆隶属兵部,刘卿你可知罪”
“陛下”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下,“吾儿,吾儿绝不会做此大不逆之事,宁有冤情。”
千户刘仲,正式兵部尚书的嫡二子。
凤亓梧打断兵部尚书的告饶,“究竟是有冤情,还是另有内情,一查便知。”他看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右相,“朕继位不久,尚不通俗务,如要严查兵部一事,右相认为谁人合适”
右相是前太后表弟,太后和摄政王一起倒台后,陛下没有清算右相,世人皆以为和尚皇帝是心慈手软。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他。
右相一直低头顶着大殿上的大理石砖,闻言出列行礼“臣,愿领此命,严查到底。”
“好,那就交由你去办。”凤亓梧说。
“来人,现将兵部尚书罢去职位,押送查看,兵部其余有嫌疑者一并彻查。”
“是”
卫十四挥一挥手,已有一群黑衣人上前将兵部尚书官帽摘下,官袍脱去,不顾其哀求将其押跪在地上。
事情发展太快,其他几位大人也是惊疑不定。刑部尚书小心翼翼道“陛下,是否还应审慎一些以免有心之人诬陷”
凤亓梧轻轻看了他一眼。
“昨夜是朕亲自审问的刺客。”
刑部尚书后背顿时汗津津,不敢再说。
“昨夜有人私携火器闯进宫内,导致殿内失火。火器刻印来自兵部,昨夜审讯时,刺客已亲口承认。”
刑部尚书咽了口口水“陛下如此说,想必已经查明真相,不知这刘仲如今人何在,或许我们可以从此人口中审讯更多消息,其背后目的也未可知。”
“秦卫堂侍卫不已经说过,已处正刑。”凤亓梧轻声道,言语中似还有一丝遗憾,“就在刚刚。”
兵部尚书闻言,一口血水喷出,愤怒着想要扑上金殿“昏君,昏君诬陷我儿还我儿命来”
卫十四一脚踢断此人左腿,卸了他下巴让他再说不了话,抬头向凤亓梧请示。
“去吧。”
“是。”
秦卫们将人拖下,只留一道血痕,从地上拖曳得很远,很远。
朝上无人再敢说话。
须臾,无他事要议,太监便念唱退朝。
直到那玄黑色的身影远去,朝上许久也无人吭声,无人敢动,直到过了一炷香,才有人默默散去。其中,裕王世子仿佛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半晌回不过神来。
陆远遥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裕王世子一眼,心里讥嘲。
菩萨,心慈。
但我们这位高僧陛下,可是活阎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