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城隍才遇龄官父,宿田庄又逢香菱母
紫鹃听到动静,走过来看晴雯“哎呀,烫到了没我去打凉水给你泡一泡,你快脱了鞋袜。”说着就提桶急匆匆地出去了。
晴雯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她褪去鞋袜,单腿蹦到窗口看龄官。
那牙婆看到龄官,眼中闪过一瞬惊艳,旋即又掩盖了下去,用不可无不可地语气“五两银子卖不卖”
龄官父亲知她是个恶毒贪财的牙婆,唯恐女儿被她倒卖到倡伶之地,烟花之所,他又笨口拙舌,一味摇头不卖。
“骡子驮重不驮轻,生就那贱东西货,还做张做智呢。”牙婆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什么娼妇、粉头、瘦马、莺花、奴几直骂了个遍,只把龄官之父气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
龄官也是硬气,霍地站起,将那牙婆一推“你个蝎子贴膏药的,又黑又毒。鸡子儿下山,赶紧滚蛋”
那牙婆不防摔了个跟头,龄官见了噗嗤一笑。
晴雯见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即便现在龄官没有卖给这个牙婆,一年后她还是会被贾府买来当小戏子教养,地位就连她们这些丫头还不如。
龄官显然也是不想做丫头的,后来甄太妃薨了,府中解散了戏班,龄官是甘愿放出府的。只是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听说晴雯烫了脚,忙取了膏药过来看她。却见她对窗流泪,好不伤心。
“疼得这样厉害”黛玉走过来问。
晴雯摇头,指着龄官对黛玉说“姑娘你瞧,那儿有个小姑娘要被父亲卖了还债。”
黛玉看了“卖女还债”四个字,心就跟着痛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她家欠了多少钱,若是不多,我们倒可以帮她一把。”
“我这就下去打听一下”见黛玉有悯人之心,晴雯顾不得脚疼,就想往楼下冲。
黛玉将她拽住,“不急,我叫个婆子去问问,不须你出面。”
一盏茶的功夫,那婆子进来回话说“姑娘,那家人姓林,说来也是本家了。当娘的早死了,当爹的原名林安,是淮阴跑街串巷的车把式。林安几年前得了重病,再也驾不了车,长年累月举债看病,积欠了七十两还不起,只能把十岁的独女林妞儿给卖了。”
“真是可怜。”黛玉想起父亲的病,不由悲从中来,恻隐心起,她吩咐婆子取一百两银票给那对父女还债,余下的钱就留给他们度日。
“阿弥陀佛,姑娘真是好心肠”婆子口中念佛,高高兴兴地去了。
谁知婆子才下楼去,龄官之父就当街晕厥了。
外头一阵喧嚷,打搅了贾琏的酒兴,王君效听见有人晕倒了,一拍窗台就跳了出去。
“让一让,我是大夫”王君效拨开众人,去看那病患的情形。
林安面色苍黄,眼球发蒙,腹筋臌胀,是“风、痨、臌、膈”四大难症中的“臌症”。
若是别人来治十年也治不好,他来治,一月即可大愈,只是他皇命在身,不能延误。只能暂且扎针将他救醒。
王君效三针下去,龄官父果真就幽幽转醒。
“爹”林妞儿喜极而泣,又忙给王君效磕头“谢谢神医老爷,谢谢神医老爷。”
晴雯看了个正着,原来三针就可以救命,想要学医的心就更强烈了。
待围观的众人渐渐散了,老婆子才将百两银票送到了父女手中,并说明了来意。
林妞儿更是感激不尽,重重地向婆子磕了三个头。
“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我们家小姐的意思,结个善缘罢了。”婆子忙将女孩拉扯起来。
林安挣扎起身,对女儿说“妞儿,人家贵人心善,舍了大钱出来救了我们的命,你就跟她们走,伺候贵人一辈子,也算报偿了她的恩情。”
婆子又说“我们家的规矩只用家生子,从不买外头的人。我们姑娘施恩不图报,你们只管拿去过活,不必说什么报答的话。”
禛钰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暗中吩咐章明道“你找个由头,去把那对父女雇下来,在淮安码头等我们。”
在城隍庙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早虽无风雪,偏又大雾蒙天,亦不可行船。
贾琏与王君效商议,由几个会水的扈从牵船南下。他们稳妥起见,还是多走两天路陆,到淮安码头,再乘船直达扬州。
黛玉忧心天气变化无常,不能早日到家,食欲大减,整个人坐在马车里恹恹欲睡,精神不振。晴雯忧心她添了病症,忙请王君效过来看诊。
因在行车路上,王君效又是八旬老叟,实无嫌疑可避,几个丫鬟也就没请嬷嬷们进来。
“林小姐思父心切,略有不服水土之症,吃几颗藿香正气丸就好了。”王君效很快收了脉枕。
紫鹃为难道“可是我们姑娘连饭都不肯吃,光吞药丸可怎么行。”
“若能弄点家乡风味给她尝尝,或许就吃得下了。”王君效道。
雪雁忙凑到黛玉面前问“姑娘想吃姑苏菜么说个名儿我去街市上买。”
黛玉想了想,说“也不知这里有没有三味圆卖。”
“那是吴中献龙宴的压轴汤菜了。”王君效听了,不由抹了抹嘴,回忆起了记忆中味道“当年太上皇起事,打到吴地时,也曾吃过献龙宴,老夫有幸敬陪末座,尝了一尝,那真是鲜香可口,如今想起来也是口齿生津。”
知道黛玉有了想吃的东西,林家的丫头婆子就四处问询有没有食肆铺子卖三味圆的。
黛玉这一病,禛钰又一日不得见她的身影,颇不自在,听到王君效的消息,忙让暗卫在方圆三十里内,找会做三味圆的庖厨行家。
得知往南二十里外的封氏田庄,主家是个寡妇,她原籍姑苏,做的三味圆颇为地道,就连县太爷都大为称赞。
禛钰让扈从先行去那里勘察打点,陈设装饰,确认安全后,才跟贾琏通了气。
算过车程到田庄上,刚好停车吃饭,住宿过夜。贾琏听到他小小年纪,安排得如此精细缜密,很是佩服。
想起这一路上,小王公子于别的事上浑不在意,只在林妹妹身上多有眷注,又怀疑他思慕少艾,别有居心。谁还不是打他这年纪过来的。
毕竟世家大族,十二岁以上的姑娘差不多都要议亲了,林妹妹又生得那样绝色,是挺让人眼馋的。
贾琏一边客套感谢,一边暗示他道“多谢王公子高情厚谊,关切筹划。我这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只怕将来还须我堂弟为她担惊受怕,操一世的心了。”说着,就觑眼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王公子芝兰玉树一般,颀长俊挺,面容清逸而倨傲,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未必。”
声音淡然如晨起之雾,叫人辨不清喜怒。
“这话怎么说”贾琏嘴角一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这小子莫非果有掠美之意真王孙贵胄倒也罢了,一个五品正堂医官的曾侄孙,也轻狂得敢与国公府争雄
禛钰波澜不惊地说“有我曾叔祖在,就没有病患不能康健的。林姑娘如是,林御史亦如是。”
话说得如此冠冕周正,听在贾琏耳中,悬起的一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
此时章明办完事过来回话“公子,田庄那边方圆十里的佃户帮闲都打发走了。”
“一群孬猢狲罢了。”禛钰瞥了贾琏一眼,低头捻着尾戒,一语双关地说“穷猿投林,妄栖嘉木,也不掂量下自己配不配。”
贾琏尬笑,这小子可真有“意思”,狂到没边儿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如约到了田庄,因主家是个孀居妇人,不便露面,柴门外只有个老丫鬟寒梅迎门接待。
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这处田庄虽小,人口单薄,但未有遭劫的痕迹。据说当地县令严必显,原是这位封娘子先夫的挚友,听闻封娘子在姑苏不幸夫离女散,无依无靠很是可怜,特地为她在淮阴县买房置地,方便看顾庇佑。
据禛钰的扈从来报,这位严县令为人正直,勤于民事,莅政严明,在淮阴当地百姓中口碑极好。因近日淮阴有响马出没,他领着衙役府丁竭力捍御,负伤不退。幸而王君效的扈从及时赶到襄助,这才清剿抢匪,盗息民安。
在厢房中,吃过一碗地道正宗的姑苏三味圆,黛玉的病症果然就缓解了,人也精神起来。
这三味圆虽则食材易得,唯佐汤面筋工序繁多,需要下细致功夫,又是磨又是筛的,才能做出一碗皮薄馅嫩,晶莹剔透的三味圆汤来。
听闻这是家主封娘子亲手做的,黛玉心中感激,她想多年未聆乡音,不如向那封娘子道谢一番,叙些乡土人情。于是带着晴雯去拜会封娘子。
那封娘子双鬓花白,已到知命之年,她背井离乡已有三载,正想与同乡交谊,自然欢迎黛玉的到来。
主仆二人被封娘子邀入房中,黛玉见屋中陈设不多,但都新雅有致。
南墙上挂着一副六尺斗方的工笔画,画的是一个眉心点痣的小女孩,手里握着一枝杏花,正望着来人笑意盈盈,十分生动可爱,栩栩如生。画上款识落的是旃蒙之春淮阴尘隐斋恭笔持赠。
晴雯一见之下,开口道“好漂亮的娃娃”
“这位尘隐斋先生的画作赋色明丽,勾线均细轻柔,人物形态毕肖,真是笔底生花的佳作。”黛玉也不禁赞叹起来。
“这是本县邑令严大人的手笔。”封娘子介绍道。
晴雯细看画中女孩儿甚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看她又像极了封娘子,不由问“画中之人可是您的孙女”
封娘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凄然,自语道“月寒日暖煎人寿1,我都这么老了。”
她抬头看了画两眼,喟然一叹“他画的不是我的孙女,而是我昔年被拐的女儿甄英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