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楚箐出门的时候,一辆小轿车与她擦肩而过,她没太放在心上,大众桑塔纳是学院的公用车,院子里经常能见到。
车里的中年女人却回头,惊讶道“屿衡屋里头怎么出来个女人”
驾驶员也通过后视镜往后看,“听说顾教授结婚了,不知道是不是她。”
公务车平时都停在统一地点,驾驶员没活的时候常聚在一起聊天。工科院顾屿衡教授成婚的消息,经过小王大嘴巴的宣传,已经是众人皆知。
“还说顾教授媳妇手艺巧,腌的咸菜都好吃呢,”驾驶员笑笑呵呵,“顾教授这下有口福了。”
“是吗”中年女人不在意地接话,直到苏楚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恂初怎么都没跟我提过,是最近的事吗”
“小王说是上周刚接回来的,估计也就是最近。”
“倒是奇怪了。”
商清婉从小和顾屿衡的亲妈宋恂初玩到大,用时髦的话来说,算是无话不谈的闺蜜。
年轻的时候说要给小辈订娃娃亲,结果头胎俩人生的都是女儿,商清婉生囡囡的时候大出血,身体经不住折腾没有再生的打算。过了几年,宋恂初又怀上二胎,是个儿子,一生下来就是个闷葫芦,虽然优秀,但自家姑娘没兴趣,娃娃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商清婉知道宋恂初一直为自家小儿子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最近她跟着他们家老顾去了趟上海,不在家。但照理说这么大个事情,也不至于一点风声也没放出来。
但她却根本没想到,顾屿衡连父母甚至都没讲
桑塔纳在顾屿衡房子隔壁停下,商清婉开门的时候,透过栅栏看见隔壁院子里晾晒的天蓝色吉拉吉,心中疑惑更甚,“等恂初回来,我可要好好问问。”
路上发生的事,苏楚箐都不知道,等她走到托儿所大门前,下课铃刚好打响,门口都是等着接孩子的家长。
幼儿园的学生基本都来自家属区,很少会出现新面孔,更何况苏楚箐第一次来接孩子,在打扮上花了些心思,圆领毛衣和绛蓝色的碎花长裙,配上半扎披肩长发,她站在下午阳光的余晖下,就像是从台历海报上走出来的香港明星。
有人好奇,问身旁关系好的,“这谁啊”
回答都是不认识。
右边是供销社,左边是居民楼,托儿所的入口被卡在中间,出入的铁闸门又小又窄,一到放学,家长和学生挤在一起,老师拿着红色的大喇叭喊都没用。
都怕自家孩子跑不见,没人上前找苏楚箐搭话,眼神却是一直往她所站的方向瞥去。
小班是最早放学的,苏楚箐挤不进去,站在供销社面前的台阶上踮着脚望了没一会,便看见虎娃吊儿郎当斜挎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双手插在脑袋后面,背对着人群蹦蹦跳跳地向后走。
虎娃身后跟着知晏和知微,兄妹俩各自背着书包,并排着走路,一路上有不少学生与他们打招呼,但更多的是虎娃回应,知晏知微默不作声。
苏楚箐突然有些心疼这俩孩子,与活泼好动的虎娃比起来,大人眼里的乖巧,却让他们失去了与同龄人应有的天真。
最先看见苏楚箐的是知晏,原本不苟言笑的奶包子,眼里有了光亮,但又瞬间暗淡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苏楚箐的错觉,总觉得他有些生气
“知晏知微,我在这里”苏楚箐抬起手臂摆手。
门口人多吵杂,苏楚箐连喊几声,知微才听见声音,惊喜地牵着哥哥,像个小炮仗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前面有自行车也不停,看得苏楚箐心惊胆战。
“慢点跑,看着点车。”
“是妈妈我妈妈来接我了”知微张开手臂撞进苏楚箐怀里。
被妹妹扯着衣角,“被迫”过来的知晏不情不愿“怎么是你来接我们”
要不是和他爸一样有红耳朵的毛病,苏楚箐差点被骗到,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苏楚箐解释道“你们爸爸今天下午要开会,没有时间过来,所以就让我来啦。妈妈来接你们放学,知微知晏开心吗”
暖心小棉袄知微拖长了尾调抢答“开心”
知晏扭过头,傲娇地轻哼一声,“我才没有。”
擤了擤鼻子的虎娃趁机插话,“苏姨,我妈呢”
“你大伯和伯母今天过来,刘婶去车站送他们,今天晚上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婶给你做排骨吃。”
一听有排骨,虎娃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自家妈完全被他扔到脑后,说着就要往家走。
苏楚箐牵着孩子回家,幼托班门前的家长却炸开了锅。
“那俩娃娃是顾教授家的吧”
“哪个顾教授”
“710所前几年从国外引回来的那个,听说家里可有钱,西城的包装材料厂就是他们家开的”
能住在燕京大学家属区的,要不自己是知识分子,要不家里有高知分子,都知道西城包装材料厂的含金量。
改革开放后省里首批的民营企业,当万元户成为财富的代名词时,包装材料厂去年的销售额就已经突破千万。
而且上半年经市人民银行批准,包装材料厂还发行了1000元面额的股票,轰动一时、名噪一方。
越来越多的婶子加入聊天,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都想问清楚苏楚箐的真实身份。
“我记得顾教授不是在和冯书记侄女谈对象吗”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呢,顾教授根本看不上人家”
“乖乖那可是书记,那顾教授现在的媳妇该有多大来头”
“”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苏楚箐,路过供销社的时候,带仨孩子进门市部,给一人买了支冰棍。
知晏和知微是有零花钱的,而且还不少,每周顾屿衡会给他们各自五块钱,爷爷奶奶那边只多不少,但苏楚箐没用他们的钱。
两个雪糕,两个小豆冰棍,一共也才花了两毛六分钱。
舔着冰棍,苏楚箐带着三个孩子往家里走,虎娃闲不下来,看到什么都想说几句,苏楚箐附和的同时,也引导知微加入聊天,只有舔着小豆冰棍的知晏落后几步,跟在几人身后,表情严肃,与思考中顾屿衡的神态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今天早上起床,他就发现爸爸睡在客房,她睡在主卧,但知晏明明记得,从他小时候记事起,爷爷奶奶就是住一起的。
问了幼托小班里的小鱼、白春、强子,他们都说爸爸妈妈要睡同个房间,只有要分开的人才分房睡哩。
虎娃哥哥还说,不住在一起的夫妻是假夫妻,肯定要离婚。
知微这么喜欢她,知晏咔嚓啃着她给买的小豆冰棍,觉得还是不要让爸爸和她离婚好了。
而且她看起来好瘦,每次饭只吃一丁点就饱了,比他去年养的兔子吃的还少,要让她一个人住,肯定会像那只蠢兔子,把自己给饿死了。
越想还不齐苏楚箐膝盖高的知晏,越是忧心忡忡。
“楚箐”
正要跨过保安亭旁边的铁栅栏,一声不确定的叫唤让苏楚箐停下脚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
头发花白的女人背着布包,她浑身收拾的很干净,只有脚底的布鞋沾了些干涸的泥水。
苏楚箐瞬间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姑姑”
来人正是苏楚箐父亲的亲妹妹,她的亲姑姑,苏招娣。
书中对苏招娣的笔墨不多,苏楚箐只能从原身的记忆中窥探一二。
苏楚箐的这个姑姑是普通且典型的农村妇女,作为家里的长女,她拉扯几个弟弟妹妹长大。不仅如此,对家里的几个小辈也是实打实的好,特别是对同父同母二弟生的小女儿,简直是当自己的亲闺女疼。
原身讨厌她的懦弱,更厌恶她不能给自己更好进城的机会。
从小失去亲人的苏楚箐,看着这还未年过半百就满脸皱纹的中年女人,心里滑过一阵暖流。
“您怎么来”
苏楚箐记得姑姑一家住在a市下面某个靠近郊区的城中村,离这里几乎要横跨整个a市,如今交通不发达,就算是坐大巴车,也要花费整整两天时间。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女人快走几步,雨点大的拳头落在苏楚箐身上,“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自己跑这里来,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你还年轻又是个姑娘家家,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给你爹妈交代”
拳头看着吓人,却根本没有用力。
苏楚箐知道她是担心,带着哭腔的嗓音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苏楚箐长得漂亮,要是遇见天杀的人贩子,后果不堪设想。
苏楚箐抬手想要安慰苏招娣,有人快她一步。
知晏扯着苏招娣的布包,大喊着“坏人不准打我妈妈”
从未遇见这种情况的知微,嘴一撇,干嚎地特别大声,一滴眼泪却是都没落下来。
不得不说,这俩孩子还挺聪明,也挺懂配合,苏楚箐花了好久才和警卫处说明与苏招娣的关系,登记并出示了姑姑带来的介绍信,才让保安放行。
“鞋放柜子上就行,这是拖鞋,您先在沙发上坐会,我把泡好的排骨拿出来。”
苏招娣有些拘谨地跟在苏楚箐身后,鞋柜放在进门的走道里,苏招娣先在屋外把鞋底的泥巴抖干净才进屋。
这个年代普通人住最多的还是水泥房,白腻子都不挂,灰扑扑地住人,最多在墙上挂一张伟人相,多余的装饰物是丁点没有。
地毯、欧式台灯、留声机在十年前那都要被批成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投机倒把
家属区外面的盘查就让她心有余悸,如今看见屋里的装潢,更是让她惶恐。
更何况刚才那几个小孩喊她啥
妈妈
此前问路的时候,苏招娣就打探过了,住在家属区的基本都是燕京大学的老师。能住进独栋区的就都更不一样了,要不是教授,要不就是当官的大老爷。
在苏招娣认知里,这种男人岁数肯定不小。
楚箐今年才虚满二十,就当了别人继母,这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苏招娣认定苏楚箐肯定是看上了别人的钱,名声和脸面都不要了。
明明是比棉花还软的沙发,苏招娣却觉得如坐针毡。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
苏招娣根本不敢回应坐在沙发对面两个孩子打量的目光,飞快站起身,走进厨房,一把抓住苏楚箐的手腕。
“收拾东西,你今天晚上就跟我回去。你要留城里姑再给你想法子,咱家做不来卖女求荣的事。你还年轻,跟姑回去吧,听话。”
苏楚箐原本被苏招娣突然行径吓了一跳,听完这番话还有什么不懂的。
也是,原身漂亮是漂亮,但胸无点墨,更何况过去的所作所为劣迹斑斑,根本不像是个会安稳过日子的,也难怪苏招娣不想歪。
留在城里有两种法子,一是在城里上班,拿了厂里的介绍信,把户口从农村转到城里来;第二种方法就是和城里人结婚。
知道原身想要留在城里,一开始苏招娣还有心帮她,托人托关系送她到厂里打工,缫丝厂、皮鞋厂都待过,但费劲千辛万苦得到的工作,原身却不懂得珍惜。
要不嫌弃纱锭滚动的轰鸣声吵闹,长期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生活,会损伤听力;要不嫌弃长期浸泡在缫丝汤内会引起手皮炎。
总之眼高手低,做什么都喊累,干什么都干不长。
被缫丝厂辞退后,原身又说要去供销社上班,供销社的导购员日常清闲工资又高,在哪里都是香饽饽。
普通人苏招娣自然没有办法,原身嫌弃她没用,大吵一架后偷了家里的钱离家出走,这才有后面在县城与顾屿衡“偶遇”的事。
对于原身的行为,苏楚箐只能评价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但现在首要任务是要把苏招娣稳住。
担心吓到孩子,苏楚箐关上门,给苏招娣搬了把板凳,柔声道
“姑姑,我知道我过去年轻,做了很多坏事,也寒了您和大姑父的心。我搬出来一个人住,也想了很多,遇见知晏知微的爸爸是我的福气,我现在只想好好过安稳日子。您和大姑父的恩情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忘,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等我有出息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过去侄女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短短几天就像是变了个人,苏招娣的眼眶却更红了。
“你是不是还嫌家里穷怪怪姑姑没能力。但是楚箐,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也有穷人的志气,咱不能因为三两臭钱,就丢了自己的骨气啊,你个黄花大闺女配个老头子算什么事跟姑回去,这地方咱就当没来过,要是有人在背后嚼你舌根,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苏楚箐无声叹了口气,都是原身遭的孽。
苏楚箐的大姑夫中年肄业后,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开了家小型修理店,平时给邻里乡亲修修自行车、收音机,收入勉强能维持一家三口的温饱。
原身搬到城里后,吃穿都靠苏招娣补贴,姑父本就心中不悦,她却愈发变本加厉,要不到钱就对苏招娣冷眼相待、语出不逊。更是扬言,等傍上大款,就把他们这些穷亲戚全踢了。
后世妥妥的拜金女。
但老头子顾屿衡这都哪跟哪
这年头红漆白字,墙上写的都是妇女能抵半边天,但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不是喊喊口号就能改变的,女性只要和不本分扯上关系,吐沫星子就能将人淹死。
知道苏招娣是担心她的名声,也怕她受什么委屈,苏楚箐抚上她紧绷的手背。
“放心吧姑姑,我心里有数,以前我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气话,您别一直放在心上。我嫁给知晏知微爸才不是贪图他家钱财,我有手有脚的,自己都能赚钱养活自己,您看着我长大的还不了解我吗我可不是那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见苏招娣神色有些松动,苏楚箐继续趁热打铁。
“再说了,知晏知微他爸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不是和大家穿得一样的衣服,我哪里知道他家这么有钱。要不是冲着他那张脸,我才懒得与他搭话呢您还不知道吧知晏知微他爸是华京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不到三十岁就坐上了这个位置,不仅是铁饭碗还给国家干事人又聪明,长的还帅,有这么个青年才俊的侄女婿,您就偷着乐吧”
苏招娣还是有些不相信,但也比一开始松口了很多。
“按照你这个说法,你是真的因为喜欢他才同意和他接的婚”
“当然是喜欢他才嫁的,”苏楚箐想都没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都愿意给他做饭了,这还能有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