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晨光熹微,点点光影从树梢洒落。
暖阁的光影由暗转亮,斑驳树影穿过纱屉子,落在明窈眼角。
明窈瞳孔骤紧,急急敛眸掩去眼底所有的失态,纤长睫毛不安轻颤,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我、我方才睡迷糊了,还请公子恕罪。”
沈烬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缓声道“怎么忽然想去地牢了”
他一脸平静,并无半点怪罪之意,可捏着明窈下颌的手指却并未松开半分。
象牙白长袍叠着日光,四下悄然无声,沈烬垂首,乌沉眸子直直盯着明窈,一瞬不瞬。
不安和紧张随着日光的推移逐渐消退。
长条案几上供着银火壶,跃动的火光熊熊燃烧。
明窈低头,自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雕银熏香球,那是明窈往日用来暖手的。
她轻声细语“公子怕冷,我想着地牢阴冷,总归是用得上的。”
可没想到沈烬会审了刘知县整整一夜。
沈烬眸色稍变,忽的松开明窈,他一手敲着案沿,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明窈半扬起脸,水润的一双秋眸难得染上决绝坚毅“公子,我并非有意偷听的,我也不会出卖公子”
沈烬唇间溢出短促的一声讥笑,他垂眸,好整以暇打量着明窈,像是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枚镂空雕银熏香球被沈烬握在手心,球内熏香燃尽,只余淡淡的桂花香。
沈烬拂袖起身,熏香球残留的花香在明窈身侧轻轻洒落。
沈烬眼中讥诮“你倒是会高看自己。”
明窈不明所以,一双柳叶眉轻蹙。许是方才偷偷打了盹,发髻稍松,挽在鬓间的青松木钗堪堪撑住三千青丝。
沈烬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融入寂静日光。
明窈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婢子,若真要二心,处理干净便是,哪值得他花心思去猜忌。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盘旋在汾城上方的乌云迟迟未散,长街萧瑟,凛冽的冷风刮起阵阵尘土,呛得人连声咳嗽。
雨水淅淅沥沥,巷口前施粥的长龙却一眼望不尽。
众人双手捧着破碗,衣衫褴褛,满脸麻木,目光呆滞。
官兵腰佩短刀,井然有序,岿然不动。簌簌冷雨落在他们身上,刀刃沾上雨珠,泛出银白刺眼的光亮。
无人大声喧哗,更无人敢窃窃私语。
刘知县儿子的头颅还高高悬在前方,风一吹,头颅随之晃动。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布满干涸的血迹,教人望而生畏。
百姓佝偻着身子,低眉垂眼,不敢抬头直视前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短短三日,以刘家为首的陈、李、卓四大家接连成为阶下囚,府上奴仆一律充作劳工。
从四大家运出的金银玉器数不胜数,之前私自扣下的朝廷赈灾粮食也在其中。
沈烬雷厉风行,手段狠戾,见者无不胆战心惊,是以百姓瞧见官兵,都心生怯意,不敢大声语。
明窈一面撑着伞,一面回首望身后的长龙。
四喜站在一旁,不解“姐姐在找什么”
明窈摇头皱眉“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怪。”
漫漫长龙都是老幼妇孺,不见一名身强力壮的男子。
四喜兀自猜测“许是在家里做活,不便出来罢。城中这么多户人家,总不会连个男子也没有。”
二人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忽听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官仓鼠是官仓鼠”
明窈转首,却是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小姑娘面黄肌瘦,瘦骨嶙峋。
大冷的天,她却只穿着薄薄的半旧布衣。布衣千疮百孔,上面打满了补丁。
一张脸瘦得凹陷,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泛光。
她指着高悬在檐下血肉模糊的头颅,一脸的童真无邪“娘亲,那是官仓鼠吗”
站在她身旁的妇人唬了一跳,忙不迭拿袖子捂住小姑娘的嘴。
小姑娘嗓门虽不大,可四周除了淅沥沥雨声,再无其他,小姑娘的声音落在雨幕中,尤为突兀。
官兵闻声上前,他腰间配着短刀,凶神恶煞,还没近身,小姑娘已经吓得发抖,直往母亲身后躲。
官兵沉下脸,正想着呵斥一二,忽见明窈撑伞走来,当即变了脸。
明窈这两日一直跟着沈烬进进出出,官兵认得她的身份,不敢大意轻视。
“明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殿下有事吩咐”
明窈摇摇头,又朝躲在妇人身后的小姑娘招手,温声道“过来。”
小姑娘看看母亲,又看看明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三步。
明窈蹲下,同小姑娘对望。
长街上人人双目无神,像是行尸走肉的提线木偶,僵硬麻木,无人理会明窈和小姑娘的谈话。
除了孩子的母亲。
妇人忧心忡忡“姑娘,我家孩子不懂事”
明窈莞尔安慰“无妨,我只同她说说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拭去小姑娘手上的脏污,又将人带回府。
四喜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捏着汤勺不肯往嘴里送。
四喜困惑“她怎么不吃,难不成是不爱喝粥”
明窈沉吟片刻,抚着小姑娘发髻道“你母亲也有的。”
小姑娘裂开嘴笑,仰头将一碗粥喝得精光。
明窈轻声问“要给你父亲带吃的吗”
小姑娘晃晃脑袋“娘亲说,爹爹做错事,被抓走了,哥哥也是。”
明窈一怔“做错什么了”
小姑娘咬着手指头,身影颤栗,像是吓坏了,不肯再多吐露只言片语。
明窈温声细语“别怕。”
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小包玻璃糖,糖果甜腻透亮,泛着诱人的光泽。
小姑娘何曾见过这等好物,一双眼睛都看直。
明窈挽起唇角,将一小包玻璃糖都塞在小姑娘手中,又命人好生将小姑娘送回家。
天青色雨幕朦胧,小姑娘站在屋檐下,满脸不可置信“这些,都给我吗”
明窈颔首“是。”
小姑娘咬着嘴唇,想收下又不敢“但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姐姐的。”
明窈俯身“那你能告诉姐姐,官仓鼠是什么吗”
小姑娘随即笑眼弯弯“这个我会。”
她摇头晃脑,稚嫩的童真在檐下响起,“官仓鼠,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选自曹邺官仓鼠
雨声伴着歌声远去,小姑娘怀里揣着玻璃糖,蹦蹦跳跳回了家。
四喜从外面回来,凑近明窈耳边低语“都问清楚了,这孩子的兄长曾在街上碰过刘知县,刘知县说他穿的长袍碍眼,就将人下了地牢。他父亲为孩子讨要公道,也被抓了进去。”
明窈瞠目结舌“当真是为这事”
四喜点头“千真万确。除了他们家,还有好些家也是这般。”
家里的顶梁柱不明不白被下了地牢,又不明不白死去,连尸首也见不着。
四喜心生疑虑之余,忽的又道“不过姐姐是怎么知道,那小姑娘不肯吃粥,是想留给她娘亲的。”
明窈笑笑。
乌木檐角挡住了天穹的一隅,阴影落在明窈眉眼,掩住她眼底千丝万缕的思绪。
“没什么,不过是有人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罢了。”
那年金陵初见,明母病重,明窈顶着炎炎烈日,跑去城中药铺为母亲抓药。
许是见她是个小孩,势单力薄,那掌柜只拿些发霉烂根的草药糊弄明窈。
明窈气不过,当街同掌柜讨要说法。
掌柜嚣张跋扈,着人将明窈赶出铺子,不想那日会碰上孟少昶查账。
那药铺是孟家的产业。孟少昶二话不说,直接将那掌柜发卖出去,又让人重新给明窈抓了药。
草药沉甸甸提在手上,随之送来的,还有一碗香薷饮解暑汤。
明窈看看香薷饮解暑汤,又看看孟少昶,迟疑不定。
树影摇曳,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落在台矶上。
孟少昶手握竹骨扇,一身象牙白金丝织锦袍衫如山月清润。
他弯唇,骨扇轻敲明窈的发髻“放心,你母亲也有的。“
赤日当空,蝉鸣满耳。婆娑树影晃动,记忆中孟少昶的身影也逐渐模糊。
明窈低声呢喃,声如蚊呐“他也曾这般说过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