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声潇潇,四喜听不清明窈最后一声,她凑近想要细听,却见明窈撑着伞,缓缓步入雨幕。
“你先回去罢,我想一人走走。”
缠绵的雨声似哀怨回肠的乐曲,不绝于耳。
檐下悬着两盏紫檀六角宫灯,昏黄的烛火透过灯罩,无声注视着这座锦绣盈眸的宅邸。
乌木长廊下,章樾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他刚从地牢出来,满身的血污阴狠,指间握着的长鞭还挂着血珠。
殷红的血珠子滚落在地,和剔透雨珠混在一处,很快淌了一地的血水。
章樾拧紧双眉“主子,他还是不肯松口。”
十大酷刑连番上演,刘知县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死咬着不肯吐露实情。
风雨萧瑟,飒飒风声穿过庭院。
沈烬抬手扯落檐下一片枯叶,灰黄落败的枯叶历经雨水的洗礼,脉络清晰。
朦胧雨雾笼罩在他身上,模糊了沈烬的眉眼。
他听见章樾垂手道“主子,账本上多出的一千万两白银,会不会是刘家胡编乱造的”
起初看见这个数目,章樾还以为刘家有地下金库,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千万两白银的踪影。
夜色深沉,眼前突然晃过刘知县猩红的一双眼睛,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喊冤叫屈。
章樾拢眉“汾城并非富饶之地,这一千万两白银,恐怕是刘家为了混淆视听。”
沈烬轻哂,慢悠悠转首瞥视“若真是这般,那他的骨头倒是硬朗。”
倘或刘知县真的心中无鬼,怎会强撑到今日。
章樾一怔,随即了然“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继续审”
“不必了。”枯叶从沈烬手中滑落,慢慢落入泥泞草丛,沈烬仰头望向迷蒙雨雾。
雨幕清寒,仅仅一墙之隔,便是刘知县亲手打造的地牢。
地牢坚不可摧,只怕他下令建造当日,也不会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阶下囚。
沈烬声音淡淡“既然他不愿说,那就不说了。”
直接杀了便好。
章樾还想说什么,倏然瞧见转过影壁的一道纤瘦身影。
明窈低垂眼眸,一身杨妃色缂丝并蒂莲纹古香缎罗衫,烟青雨雾散落在她脚边,似若隐若现的腾云驾雾。
明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那双秋水眸子茫然无措,唯有在望向沈烬时,方燃点星火,灿若繁星。
她仰首,粲然一笑“公子。”
章樾悄无声息离开,偌大的庭院,只有明窈和沈烬两道长长身影。
风吹动檐角下的铁马,明窈撑着伞,安安静静跟在沈烬身旁。
沈烬背着手“听说今日,你从街上带回了个小孩。”
走在前方的身影忽的顿住,沈烬侧身,视线漫不经心在明窈脸上扫视。
明窈颔首“是。”
她低声,细细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告知,“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两日街上多是老幼妇孺,打听后才知,他们家中的父兄多是被刘知县抓入地牢。”
绵绵雨丝缠绕在周身,如影随形。
转过月洞门,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怪石嶙峋,青藤相映。
青石甬路,夹道两侧栽满梅花树。
刘知县爱梅,也不知从何处寻了高人,竟能让人红梅长久不谢。
红梅高挂树梢,灿若晚霞。点点嫣红映着雨色,本该是美不胜收的奇景,可如今却只觉毛骨悚然。
沿着夹道往前走,便是地牢的出口。
明窈双眉紧皱“寻常的地牢是没有出口的,且这地牢也着实小了些。”
依汾城百姓之言,刘知县性情残暴,喜怒无常,有时还会在街上抓上百人,通通打入大牢。
然他府上的地牢,却只有十来个牢房。
二人从地牢的后门绕进,迎面是阴森潮湿的气息,空中还有令人生呕的血腥味。
斑驳墙上布满青苔,大大小小挂着千奇百怪的刑具,细看却发现那些刑具半旧不新,像是从未用过。
明窈轻言细语“依大周律法,若是以下犯上,轻者杖责三十,重者施以鞭刑”
明窈娓娓道来,又指着角落破败不堪的刑杖,转身朝沈烬道,“公子你瞧,这刑杖”
话犹未了,明窈倏地瞳孔骤紧。
沈烬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近在咫尺。幽幽烛光如烈焰摇曳,沈烬半张脸落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那双乌黑眸子冷峻阴厉,沈烬垂首,目光一寸寸掠过明窈,笑意不达眼底。
不寒而栗。
周身的血液好似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明窈僵直着身子,连呼吸也不敢。
骇人的刑具张牙舞爪悬在高墙上,可却远远比不上沈烬一双令人生畏的眸子。
明窈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纤细轻盈的睫毛颤若羽翼。
牢房就在自己身后,厚重的铁门锈迹斑斑,明窈心惊胆战“公、公子”
沈烬慢条斯理收回视线“你对本朝律法,倒是熟悉。”
他转首,从容不迫踏入漫长甬道,沈烬似随口一问“家中曾有人犯事”
地牢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黏稠肮脏的地上映着明窈纤瘦的身影,她站在黑暗中,影子就在她脚下,明窈却好像看不见。
铺天盖地的黑影朝她席卷而来,天地覆灭,恍惚间明窈好像看见身陷牢狱的孟少昶。
他那时也受刑了吗
明窈曾读过大周律法,若是科场舞弊,应是
走在前方的沈烬忽然转身,烛光影绰,沈烬逆着光,大片大片的黑暗落在他身后。
明窈扬起双眸,眼前的人好似和记忆中的交融在一处。
她轻声呢喃,眼中水雾氤氲“公子”
沈烬一步步走近,一双如墨眸子锐利冷冽,深不可测。他居高临下望着明窈。
那双琥珀眸子缀满水汽,泫然欲泣。
明窈抬着头,眼角泪珠摇摇欲坠。她忽而别过脸,避开沈烬的视线。
沈烬又往前半步。
灰黑影子重重压在明窈身上,无形的压迫笼罩周身。
他冷声,步步紧逼“说话。”
明窈眉眼低敛,嗓音带了哭腔“本是想为公子讨回公道,可我人言轻微”
泪珠滚落,悄无声息融入黑暗中。
沈烬眸色微沉。
他倏然记起自己刚被褫夺太子之位时,明窈常在宫中奔走。她一个小小婢女,纵使对大周律法熟记于心,也无济于事。
沈烬无声弯唇“你倒是忠心。”
地牢的烛火比不得外面明亮,明窈一时看不清沈烬的面容。
沈烬侧目“你方才说,刑杖怎么了”
明窈怔忪片刻,陡然从思绪抽回。
她转而朝墙角的刑杖走去“我只是觉得,这刑杖有点古怪,还有这剥皮凳”
声音戛然而止。
刑杖上积满尘埃,依理剥皮凳也应是如此。可凳子下干干净净,半点尘土也无。
明窈倏然一惊,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出现在心间“公子,会不会这下面还有”
一语未落,明窈忽然脚下踩空,软绵的杂草在此刻彻底失去支撑,恐惧和惊慌占据了明窈双眸。
惊呼声哽在喉咙,簌簌杂草和泥土从明窈耳旁落下。
她曾听人说,有一酷刑为万箭穿心,即在坑中设万千银箭,倘或有人失足跌落,必死无疑。
沈烬近在眼前,那抹象牙白袍角飞快掠过指尖,只要明窈再用点力,便可将人轻易拽下
黑洞堙灭了所有,快要将明窈吞噬。
她看见悬在上方破烂萧条的天花板,看见站在自己一尺之外的沈烬。
那双黑眸依然冷静,不动声色,好像这世间万物都不足以在沈烬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指尖蜷缩,明窈收回手,任由那一角象白色从指尖滑过。
下一瞬。
手腕忽然被人牢牢握住,沈烬攥着她,直直往下跌去。
他刚才确实是在试探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