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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长长的甬道漫无尽头,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起伏不定的气息声。

    明窈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一颗心高高悬着。

    坠落在地的前一刻,借着头顶依稀的光亮,明窈清楚看见洞底的一堆枯草。

    半人多高的枯草堆满一室,也不知是何人留下的。

    洞口不过一尺大小,可却足有十来尺深。

    越过那一重重枯枝败叶,迎面是一方甬道,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泥泞,明窈倏然趔趄,差点迎面撞在沈烬后背。

    她忙忙往后退开了半步,又不知踩到了何物,径自跌倒在地。

    她下意识往前抓住什么。

    灰影在眼前散开,明窈看不清辨不得,入目漆黑一片。

    蓦地,耳旁落下不耐烦的一声“你还想耽搁多久”

    回音在甬道响起,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明窈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攥住的是沈烬的衣袂,她忙不迭起身,指尖握着的衣袂却并未松开半分。

    “公子,我、我可以跟着你走吗”

    沈烬转身朝前走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明窈急急跟上,眼瞳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许是快到尽头,星星点点的光影从前方洒落。

    脚边模糊的黑影终于有了轮廓。

    残红的血迹干涸,如铁锈一样,竟是一截残肢。

    明窈如坠冰窟,怔怔站在原地,耳边听不见任何声响。

    脖颈僵硬。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一盏茶,一刻钟,亦或是一瞬。

    往后回首张望。

    甬道两侧堆满残肢,或是手或是脚,长短不一。

    斑驳血迹残留一地,时过境迁,有些早成了森森白骨,毛骨悚然。

    鼻尖的血腥味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像是有了具象。

    明窈手足冰冷,后颈似被人紧紧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恐惧和窒息遍及四肢,明窈白着一张脸,血色全无。

    再次回首,却发觉沈烬早已踏出甬道,黑影重重留在他身后。

    明窈落后半步,仍停留在先前的惊诧震惊中“公子,这些白骨可是那刘知县”

    周身的不安惊慌在此刻倏地化为乌有,明窈瞠目结舌定在原地。

    仰头望去,面前是一尊三丈多高的菩萨,菩萨慈悲,普渡众生。

    佛堂两侧燃着永不泯灭的烛火,任凭佛堂外风吹雨打,依然岿然不动。

    观音菩萨手持玉净瓶,瓶中倚着杨柳枝。

    往前是永生,往后是地狱。

    明黄烛火在眼前摇曳,生生不息。

    供桌上铺着红毡,上设香炉供品,地上还有两个蒲团。大抵是跪拜的人多,蒲团四周的蒲草偶有开脱。

    明窈侧身去寻那抹象白色的身影,沈烬长身玉立,颀长身影立在潇潇风雨中。

    佛堂外,雨还在下,天青色的雨幕笼罩群山。

    地牢下的密道通往外城,佛堂亦是设在半山腰,至如今历经山崩,山路被泥石流冲塌,上山的路尽毁,只剩横七竖八的树干碎石倒在路中央。

    满目疮痍悲怆。

    忽的,山下传来急促的嘶鸣声。

    尘土飞扬,跨过重重树影,一道身影飞快穿越灌木丛。

    章樾手上提着一人,那人早被五花大绑,滚刀肉似的被章樾丢到沈烬脚边。

    章樾从马背上跃下,拱手行礼“主子,这人本是刘家的庄头。我刚在山下瞧见他鬼鬼祟祟”

    刘家事发时,男子恰好不在汾城,躲过一劫,却不知为何又连夜赶了回来。

    他运气好,入城后也没碰上官兵。

    男子皮肤黝黑,干巴巴一个老头。闻言连连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不过是个混口饭吃的,刘家的事草民实在不知啊。”

    他痛哭流涕,“我上山来,不过是想着为家中老母抓草药。他们都说汾山有一草药,形如蟹爪,能治百病。草民就想着一试,并没想做什么。”

    沈烬慢条斯理垂眸“你倒是孝顺。”

    他慢悠悠转动指尖的青玉扳指,雨珠从檐角滑落,淅淅沥沥,教人看不出沈烬心中所想。

    章樾沉声“除他之外,山下还有数十人。”

    男子硬着头皮辩解“那是我侄子孩儿,他们只是好心,难不成为人子女,尽孝也是错的吗”

    沙哑的声音冲破雨幕,男子跪在雨中,身影颤巍巍,泣不成声。

    章樾面无表情“主子,此人出现得蹊跷,且又是刘府的”

    沈烬淡声“放了罢。”

    章樾猛地仰起头,对上沈烬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后,又缓缓垂下脑袋,不情不愿给男子松绑。

    男子感恩戴德磕头,怕沈烬反悔,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明窈凝望着男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烬侧目“在想什么“

    明窈怔怔回神“只是在想他刚刚说的草药,他说那药能治百病。”

    先前在街上碰见的小姑娘,身上半点钗环珠玉也无,只身前挂着一个简朴的平安符。

    平安符中包着的香灰是从庙里菩萨娘娘求来的,听说只要喝了香灰水,就能百病不侵。

    明窈轻声道“我方才瞧见供桌上的香灰,也是所剩不多。”

    想来也有不少人在此处求过香灰。

    沈烬倏然抬眸,定定望着明窈,唇角挽起几分凉薄笑意“你也信“

    明窈笑眼弯弯,雨雾在她身后蔓延,说不出的温情似水。

    “倘或是为了公子好,我自然是信的。”

    言毕,明窈忽而又蹙眉,“方才那人说的,公子相信吗”

    沈烬不假思索“不信。”

    明窈瞪圆一双眼睛“那公子怎么还任由他下山了”

    雨色濛濛,沈烬一双乌沉眸子落在雨中,似烟云缥缈。

    他喉间溢出一声笑,目光似有若无在明窈脸上掠过“我最不喜旁人骗我。倘若真有人这般”

    佛堂幽静,烛火在沈烬眉眼跃动,他半张脸落在光影中,那双眼睛平静晦暗,一瞬不瞬望着明窈。

    勾着的唇角似笑非笑。

    明窈讷讷张唇“会如何”

    沈烬从容负手往回走,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声笑。

    “你可知,何为自食其果”

    雨声滚滚在明窈身后落下。

    刘知县藏在地牢底下的白骨终于重见天日,一时间,阴霾和悲伤笼罩在汾城上空。

    家家户户高挂白幡,还有人在街上设路祭,祭奠惨死在刘知县手下的亲人。

    连着一个多月,街上哭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入了冬,汾城不再下雨,朔风凛凛,侵肌入骨。

    明窈倚在暖炉前,一身镶滚彩晕锦绛纱鹤氅,乌发只用木簪子挽住,绛唇映日,皓齿星眸。

    她身前坐着当日在街上遇见的小姑娘玉珠。

    玉珠的兄长和父亲都惨死在刘知县手中,家中只剩母女二人,连一身避寒之物也无。

    明窈着人送了暖炉和银炭,今日上门,又给玉珠带了棉衣和糕点。

    玉珠兴致勃勃穿上,一张脸藏不住心事“姐姐,今日是过节吗不然我怎么会有新衣穿”

    她忽的爬上炕,挨着明窈神秘兮兮道,“过节的话,姐姐千万不要去汾山。”

    明窈骤然回首“为何”

    玉珠左右张望,复又凑近明窈“山里有、有野鬼。娘亲说,隔壁家的二虎子就是不听劝上了山,所以才成了疯子。”

    汾城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且回来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自然无人再敢往那一处去。

    明窈双眉紧皱“那你可听过那山上有一草药,能治百病”

    玉珠晃晃脑袋“没有,我们都不往那里去,姐姐是听谁说的”

    明窈“我”

    话犹未了,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抚掌大笑。

    “这人不是刘家的庄头吗,怎么疯了”

    “呸,刘府的人哪有一个是好东西这人之前不是犯了事被送去庄子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是从汾山那过来的,疯了也不奇怪。”

    街上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自家门前,对着在巷口前大呼小叫的老头指指点点。

    却是先前明窈在山中撞见的男子。

    男子像是得了魔怔,大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一身春衫,赤着脚在街上乱转。

    手脚满是泥土,一张脸脏污不堪,眼睛还瞎了一只,血迹蜿蜒在他身后。

    他仰天大笑,张开双臂“银子,都是我的银子都是我的”

    脚下踩到碎石,男子直挺挺摔在街上,如蛆一般在地上扭转,口中喃喃自语“银子,我的银子”

    不知从哪窜出一匹惊马,马蹄重重踩在男子腿上,男子疼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半只腿烂在土中,血肉模糊。

    卷起的尘土扑在男子脸上,像是人死后盖上的白布。

    明窈心有余悸站在原地,她一只手捂住玉珠的眼睛,将人护在身后,不让小姑娘瞧见眼前的惨状。

    冷风呼啸而过,凄凉满眸。

    长街外,一辆马车静悄悄停着。墨青车帘挽起,沈烬端坐在车内,隔着萧寂冷风同明窈遥遥相望。

    他唇角轻轻勾起,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沈烬不容置喙道“过来。”

    马车缓缓穿过长街。

    途经男子时,明窈看见他遍身血污,一只眼睛浑浊不堪,手上脚上无一块好肉。

    “你可知何为自食其果”

    眼前忽然晃过半月前沈烬漫不经心的一笑,运筹帷幄,胸有成竹。

    打从一开始,那男子三番两次“侥幸”逃过官兵,并非运气好,而是沈烬故意的。

    白玉三足玳瑁兽耳三足炉点着檀香,沈烬手执银勺,无声搅动茶盏中的香灰。

    水波荡漾,泛起圈圈涟漪。

    马车渐行渐远,眨眼之际,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只剩模糊的一道轮廓。

    明窈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沈烬手中的香灰水上“公子也信这个”

    沈烬轻哂“自然不信。”

    银勺被沈烬丢落一旁,荡开的香灰缓慢落回盏中,灰蒙蒙的一层沉在水底。

    马车驶出城外,直往汾山而去。

    群山环抱,恰逢日落西山,众鸟归林。

    喑哑鸟啼掠过林间,扑簌簌挥下一片冷清。

    马车在半山腰停下,佛堂前仍然落枯枝,只是上山却不再是无路可走。

    横在路中央的倒树不知被谁用力挪走,地上还留有数十人的泥泞脚印。

    沈烬倚着青缎提花靠背引枕,他一向身子弱,朱红羽纱狐狸里鹤氅加身,马车内笼着熏笼。

    暖融热气氤氲,沈烬声音平静悠远,似陈茶甘醇稳重。

    “汾山下藏有金矿。”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如午后惊雷乍起。

    明窈遽然抬眸。

    金子难采,刘知县大肆在城中抓人,也是为了让那些人充作劳役。

    汾山闹鬼的传言也是刘知县让人传出的。

    明窈呢喃“那些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他就不怕他们私自逃下山”

    沈烬弯唇,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敲茶盏,茶盏内的香灰水随着沈烬的动作晃悠。

    明窈瞳孔骤紧。

    沈烬幽声“香灰中添了玉石散。”

    玉石散乃宫中禁药,服用者有成瘾之险,一日也离不得。

    刘知县便是借此让那些劳工对自己言听计从。

    明窈震惊“那刚刚街上那人”

    她想起那男子被马踩断腿后,还抓着尘土往嘴里塞,在地上抓狂大笑的模样。

    明窈心惊胆战,“他也吃了玉石散吗”

    沈烬笑笑“那倒不全是。”

    那人只知刘知县在汾山藏有宝贝,又怕此事被他人知晓,故而只带了亲近之人上山。

    可他却没想到汾山下藏的竟是金矿。

    山路崎岖,又因洪涝遍地狼藉,一行十几人花了将近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挖出一条山道。

    “人都是有私欲的。”

    炉袅香烬,沈烬声音很轻很轻,又像是早有所料。

    十来人在山上大打出手,自相残杀,最后只剩那庄头还有一口气。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庄头彻底成了疯子,也不知还有命活多久。

    明窈怔怔抬起眼眸“那公子为何还将这事告诉我”

    山中寂寥,风动林梢。

    浅薄日光淡去,依稀能瞧见苍穹下高悬的明月。

    沈烬不动声色凝视着明窈,倏地将漆木茶盘上的茶盏往明窈身前一推。

    沉在水底的香灰荡开又落下。

    像是扬在庄头脸上的黄尘。

    “我说过,我不喜旁人骗我。”

    他垂目,视线自上往下睥睨明窈。

    沈烬笑得温和。

    “不是说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尝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