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沉
有一瞬间,黎述以为这是幻觉。
溶洞内针落可闻,一丁点声音都有如洪钟,在耳畔炸响。黎述低头捂住耳朵,眉心紧蹙,身形略微摇晃。
陆西沉的问题他当然听到了,但不想回答。
他是死是活,关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又中了基因彩票的上城人屁事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交集。
如果不是陆西沉,假如没有集团的存在
黎述双目猩红如血,视力有所恢复,看到陆西沉模糊的身影,杀意在胸中翻涌,随心脏泵动流向四肢百骸,指尖亦为之刺痛。
可伤口的疼痛又在撕扯着理智,将他割裂成两半,仿佛有一只船锚缠绕着他,往名为清醒与利害关系的冰河中沉沦。
周遭气温骤降。
陆西沉眯起眼睛,退开安全距离,审慎地打量痛苦万分的黎述。
他在黎述身上感受到了芒刺般的杀意,或许是陷入精神力崩溃的前兆。
就在陆西沉幻化出一把电磁枪,决心给黎述一个痛快时,黎述却视他如无物,转身走回溶洞。
“不,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再等等,会好的”黎述自言自语。
陆西沉紫灰眼眸里划过一丝不快。
如今的情形,他难免想起和黎述的初遇。
相同的是,黎述看上去都很凄惨,不同的是,那晚黎述主动挑事儿,瓷白柔腻的双臂环过他的脖子,身体烘热清爽,软得像一团刚出炉的奶油舒芙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神空洞,浑身沾满污迹,衣服透湿,微卷的黑发一绺绺黏在额间,嘴角撕裂开吓人的伤口,半张脸全是血污。
像一只打了架,受了伤,躲到角落舔伤口的流浪猫。
整个人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怜。
陆西沉默了默,收回电磁枪,径直走过去,掐着黎述后脖颈,把人提溜起来,动作极其粗鲁。
“怎么伤的”
陆西沉强硬地掰过黎述的脸,犹如在检查奴隶的牙口,虎口掐住下颌,叫黎述吃痛张嘴,好让他查看口腔黏膜上血肉模糊的割伤。
拇指指腹冰冷,毫不留情地按住伤处,给黎述止血。
“嗯”
黎述闷哼一声,头晕目眩,嘴角淌着掺血的涎水,腿软到站不住,差点儿倚靠进陆西沉怀里,勉力撑着陆西沉的胸膛。
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将自己抽离出来,像一缕游魂,去旁观他和陆西沉此刻稍显越界的姿势,去思索陆西沉到底在干什么
要杀了他吗
现在
对于黎述的神游天外,三番两次的无视,陆西沉付之以冷笑。
他不再多事,随手丢下黎述,像丢掉一张皱巴巴的废纸团,任由他跌坐在地。
黎述的后脑勺重重撞上岩壁,喉咙里挤出一声痛吟,陆西沉却跟没听到一样,不紧不慢往外走去。
山风凌冽,徐徐吹起额发,陆西沉扯了扯领口,以为会扯松领带,却不想碰到了寿衣盘扣,浆硬的黑色扭结让陆西沉回过神。
他们之间的交易尚未完成,他心中对黎述亦有疑问。
黎述还不能死。
陆西沉扭头去看,黎述趴在一块岩石上,嘴角不住涌出血沫,估计是肋骨骨折,导致伤到了内脏。
即使没有精神力崩溃,这种程度的内伤,不做处理的话也很难挺过今晚。
陆西沉一边往回走,一边给自己找理由。
当着直播镜头,对黎政道的儿子见死不救总不大好,黎家人难缠得很,一定会借题发挥找陆家要说法,到时赔钱也不一定能了结。
耽误他在黑须弥里进行调查,才是陆西沉真正不乐见之事。
陆西沉走到黎述身旁,轻轻踹了脚黎述。
“起来。”
“唔,呵”黎述的呼吸越来越轻,犹如蚊呐。
倏然间,寂静无声。
陆西沉正欲起疑,一来一回几步路的时间,黎述会不会死得太利索了点儿
蓦地,脚踝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陆西沉眸光生寒,抬起另一条腿踹向黎述胸口。
黎述却似早有准备,侧身一滚,躲开一记窝心脚,借力抱住陆西沉小腿,灵蛇一样蹿上后背,双腿缠住腰髋,臂弯勒住陆西沉的脖子,想来一招裸绞,仅需三秒就能让陆西沉两眼发黑失去意识。
“找死。”陆西沉淡淡评价。
旋即,格开黎述的胳膊,把人甩到岩壁上,黎述痛呼一声,缓缓滑坐在地。
陆西沉闪身退出两步,手腕一抬,手中兀然出现一把电磁枪。
这回,再没有留手的可能。
枪口处乍然出现一团黑灰相间的球体,像由无数杂乱的黑色线条交错而成。
倏地,喀嚓一声,球体外壳破裂,由内自外爆发出漆黑死光,洞内阴风大作,数不清的子弹悄无声息地射向黎述。
子弹咝咝咝地擦过黎述头皮,丁零当啷,弹壳在洞壁间弹落,砸开蜂窝似的枪眼儿。
钟乳石喀嚓喀嚓迸裂,碎石到处飞溅。
陆西沉的进化方向为序列十三死神,几乎每个异能都能对敌人的精神力造成毁灭性打击,以黎述目前岌岌可危的精神力,只要挨上一发子弹,就能直接送他下地狱。
可奇怪的是,这么近的距离,黎述却似对陆西沉的每一发子弹去向都无比熟稔,早有预判般逐一闪过。
一双杏眼空洞无神,没有一丝反光,看得陆西沉怔了怔。
黎述面色如纸,顶着陆西沉凛然如冰的气场,依然步伐轻灵,矮身躲过枪林弹雨,向陆西沉疾冲而来,颇有些不顾一切也要带一个人垫背的意味。
从死地来,往死地去,义无反顾地拥抱死亡。
“疯子。”
距离太近,陆西沉也不好再动枪,只得跟黎述肉搏。
瞬息间,两人已交手无数次,在镜头前划出残影,只余肌肉筋骨相撞的闷响。
黎述出手极为狠辣,陆西沉偏过头,避开黎述抠挖他眼球的右手,钳住黎述手腕,往反方向一掰,便听到咔嚓一声,腕骨竟被生生掰断。
但陆西沉没料到,黎述右手腕折了,被他扣住锁骨,束缚在怀中,居然还不肯罢休,趁此机会用肘关节用力往后一怼,直击左肋下方,这个位置一旦中招,就是脾脏破裂的下场。
拳拳到肉,殊死一搏。
每一招都是杀招
不太对,陆西沉右眼皮跳了跳。
他看过黎述的档案,一个在一区土生土长的私生子,由妓女生母抚养,日子不算宽裕,但也足够黎述吃饱穿暖,全须全尾地长大,成长路径皆有迹可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远超常人的武力。
除非
陆西沉垂眼看向黎述,紫色瞳孔中冷光凛冽,杀意尽显,宽大的手掌扣住黎述喉咙,清浅的呼吸在他手中消逝。
除非档案有误,除非
黎述不是“黎述”。
倘若如此,就意味着在集团无孔不入的森然统治与监控之下,有某些环节出现了松动。
陆西沉古井无波的心难得掀起波澜,对眼前这只“狸猫换太子”的狸猫生出了一丝兴致。
他松开对黎述的束缚,但也没完全撒手不管,而是单膝跪在黎述肩胛骨上,把人强行压制在地。
“松手”
黎述腰身弹动,像一条案板上的银鱼,正欲原地暴起,眉心却被冷硬的枪口抵住。
砰
一枚银蓝色子弹没入黎述额头。
顷刻间,黎述浑身发热,血液沸腾,郁结于心的戾气仿佛被一股融融春风吹散,云销雨霁,待看清楚身前的人后,脑子也清醒了。
清醒到才温热起来的血液瞬间冰凉,恨不得把自己打晕。
精神力2340
“你,”黎述思绪飞转,缓缓抬眸,眼底却浮现出一丝迷茫无助,他轻咬下唇,颤声问,“你是谁”
陆西沉不大给面子,环抱双臂,冷冷地斜眼看向黎述,甚至都懒得戳穿这拙劣的把戏。
装失忆失败,黎述装腔作势出的乖甜模样犹如糖霜般融化,流露出几分较为真实的疲惫与放松,嘴角垂下来,眼皮微阖,笼罩着一股朦胧的恹恹的气质。
“是你啊,我当是谁呢。”
黎述捂着小腹,艰难地挪到陆西沉身旁。
也不知陆西沉使了什么异能,让他从精神力急遽下滑的危局中解脱出来不说,骨裂的肋骨和受创的脏器竟有愈合之势,气血充盈,定痛生肌,小腹酥酥发麻,连嘴角的划伤都开始恢复。
“哎,尸体哥,刚才我没对你做什么吧”黎述问。
陆西沉一言不发。
“咳咳,”黎述也不嫌尴尬,嘴角渗出血丝,“要是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你别介意,我也不是故意的”说着,仿佛脱力一般,自然而然地倚住陆西沉。
陆西沉身体一僵,黎述的衣服破烂脏污,却仍然传来温暖的体温,腰身细窄,触感柔韧,一只手就能轻松握住。
对此,他很有经验。
他没有把人推开,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额发往后捋,冷声说“陆西沉。”
黎述怔忡“什么”
“名字。”
陆西沉的语气没有丝毫情绪,但黎述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满,简直又无语,又想笑。
这一晚上,他先被王婆婆追杀,再跟陆西沉打了一架,早就没了力气,陆西沉倒是精力旺盛得很,还有心思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索性将下巴搁在陆西沉肩头,凑近去看那人。
虽然在副本里是一具尸体,说话又难听得要命,但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生得怪好看的。
难怪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套麻袋揍过。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陆西沉浑身不自在,又听到黎述轻轻柔柔地问“哪个西,哪个沉”,温热的呼吸濡湿耳根,立刻意识到黎述是故意的。
也许黎述想当着镜头给他难堪,甚至,连不记得的他都是装的。
一个惯于以身体谋取好处,渡过难关的家伙,哪怕有再不得已的缘故,混进上城都是没安好心。
陆西沉的目光太过森冷,黎述见好就收,坐直了身子,拉开距离,抬起袖子抹去嘴角的血迹,选择主动交待情报
“我们在山里找到了王婆婆的墓,还嗯,怎么说呢,见到了王婆婆本人。”
清甜的声音宛若小溪,在溶洞内潺潺流淌。
陆西沉听他说完今晚的遭遇,心中已有计较,难得起了谈兴“山阴村有一批村民吃了王婆婆的尸体和坟土,导致部分异化,但这些诡异藏在人群中,它们不主动异化的话,你们无法分辨,更谈不上解决。”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黎述嗯了声“把村子里每个nc都杀一遍,或许是个办法,但那是下下策。”
“还没等你们杀到真正的诡异,就已经打草惊蛇了,时间上也来不及。”
“而且”黎述小脸紧绷,神情严肃。
陆西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且,那样直播间容易被封。”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