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叹出了今天第十七口气。
在这个极度幽暗安静的环境里,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家脑袋上白头发蹭蹭往外冒的声音。
“你怎么又叹气啦”小叶的嗓音轻快依旧,如泉水叮咚一般沁人心脾。
“是我连累你了。”他沉声答道,“伤口还疼吗”
“怎么会伤口早就不疼啦。再说了,咱们俩现在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小叶笑嘻嘻地说道。
楚留香不是个会消沉意志的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他也勾起了唇角,笑着道“对啊。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许是老天爷总是对他格外开恩,存放药材的库房竟不早不晚地在那一刻走了水。一时间王歧姑也顾不上这两个任她摆布的“死人”,丢下一句“都压进地堡”便匆匆离开了。
“小叶儿,你阿姐大你多少岁”楚留香问道。
“不知道。”小叶老实回答。
“那你今年多少岁了”他又问。
“不知道。”小叶仍答。
“你和你阿姐,是亲生姐妹吗”楚留香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嗯”小叶似乎有些不理解这个问题,直白道“那当然啦,阿姐说我是她唯一的妹妹。”
“为什么是你阿姐说”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小叶话中的蹊跷,“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什么事都不记得啦。”小叶道。
“怎么会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不记得的”楚留香蹙起了眉头。
“大概是三个月前吧。”
小叶挠了挠头,努力地在脑海里的稀薄记忆中翻找着,磕磕巴巴地回答道“阿姐说我生了怪病,把从前的记忆都给忘光了。所以我只记得醒来后发生的事情。”
三个月前,那不正是男子失踪案开始的时间吗
难道说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小叶屈膝坐在他的身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因为你和你阿姐容貌不太相似。”楚留香慢吞吞地解释道,“你阿姐鼻勾眼长,头发有些发黄,看起来有些像是西域人士。”
“而你”他顿了顿,声线在不自觉中温柔了几分,“杏眼桃腮,雪肌乌发,是位再漂亮不过的中原姑娘。”
“哦。”
小叶普普通通地应了一声,情绪反倒低落了下来,随即找补道“说不定是因为我病了才会是这般模样。十个指头各有短长,为什么姐妹之间就不能有差别”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轻轻一笑间将此事揭过,不再继续说下去,另道“当然能有差别。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需要向你请教。”
“什么事情”她闷闷道。
“你之前那些“新郎”们都去哪儿了如果是都押解到了这里,为何刚才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空牢房”
小叶闻言,起初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又支支吾吾地道“我昨天在院里玩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他们,都已经死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要拼了命地救我”
她却好像没有听见旁边有人说话一般,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口中喃喃“我,我不知道,阿姐只说过把人带走。可,可他说,阿姐是把人带走关起来喂药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死的”
说着说着,小叶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她把脑袋抵在了双膝之上,双臂环抱,企图把自己埋起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会死”
少女的啜泣声似小猫儿一般,肩头颤颤,显然是在强忍着不敢哭得放肆。
楚留香心口一紧,扶住她的双肩温言劝道“不知者不罪,这不是你的过错。”
小叶缓缓抬起头,长睫上凝挂着泪珠,泪痕满面。
“女孩子的眼泪,比南海里的珍珠还要宝贵,可不能轻易就落下来。”
楚留香屈指轻拭去她眼下的泪水,指节如同拂过最上等的丝绸,娇嫩得仿佛稍加微力就会留下伤痕。
“那男孩子呢是北海里的珍珠吗”她带着哭腔呆愣愣地反问。
楚留香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霎时间满室寂静。
直到对面响起一声“噗嗤”。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交织在一块儿,逐渐从压抑到畅快,仿佛展翅相对的两只鸟儿,相互围绕着盘旋而上,越飞越高。
锁链拖拽声倏地传来,欢笑戛然而止,门被打开,外间投进来的幽光只照亮了门口处的三寸地界。
一个人背光而立,朗声道“二小姐,姑爷,瓢把子同意放你们出来了。”
他的嗓音低醇爽利,沉阔豪气,一听就是个很阳光洒脱,不拘小节的汉子。
“是你。”
小叶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侧耳道“你就是昨天在墙外说话的那个人。”
“哈哈哈,二小姐好耳力。”
那汉子丝毫没有慌张,反倒大大方方承认了,冲二人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洪,家里行七,大伙儿都我叫一声“阿七”。我这个人嘴上没遮没挡惯了,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要是惊扰到了您,还望您开恩担待,别让瓢把子知道了。”
小叶像是还想说什么,又碎步往前挪去,忽然间一阵香气袭来,从背后半裹住了她。虚空里胡乱挥动的双手也被另一双大手握住,那人的手掌温暖干燥,柔韧有力,关节处覆盖着一层薄茧,凭想象也知道应该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有什么话,我们先出去再慢慢说。”楚留香扶住了小叶,低头在她耳边喃语道。
小叶乖觉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引着往外走去。
还没到门口,洪七又开口道“稍等。”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条厚实的黑布,笑着对楚留香说“这是瓢把子的意思,姑爷您得先蒙上眼睛。”
楚留香是十分懂得“从善如流”的词意的,他非但没有反抗,还很愉悦地接受了这个要求。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迹象,说明那位瓢把子一时半会间还愿意留着他的命。
步出监牢,两人在相偕着在漫长的暗道里小心缓步走着,仅凭前面的洪七由一根绿竹竿牵引。与他们一道随行的还有许多杂乱脚步,听起来都像是成年男子。
约莫走了盏茶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了室外。
楚留香嗅着风中送来的草木清香,脚下的地面质感也从坚硬冰冷的石块变成了松软的土地,试探性地问道“我们还得这样走多久”
“姑爷别心急啊,还得走一程呢。”洪七答道,又补了句“这竹林里地滑,二小姐留神脚下啊。”
直至回到熟悉的院落中,那块黑布才终于被解下,他方得以重见天光。
“二小姐,瓢把子让您回来后过去一趟。”
两人走进院里,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洪七便再度开口。
“哦。”
小叶应了下来,松开了楚留香的手正打算随人离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身,拉过身后人,附在他耳边用气声说道“那个洪七,就是阿姐身边的左护法,阿姐好像很信他。我听过好几次他的声音,绝对不会错的。”
左护法
楚留香的目光追随着小叶纤弱颀长的身影,洪七笑呵呵地跟着在她身后,临走前还挑衅似地瞟了他一眼,打了个手势。
“不行,你不能把小叶儿带走”
他的眼神一凝,霍然出掌向洪七劈去,眨眼睛两人竟扭打到了一块儿。
饶是占了先机,失去全部内力的楚留香也与寻常人没有差别,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洪七稳稳压制住了。
“姑爷,你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等二小姐回来吧。”
房门被砰地关上,两道守卫的人影投在门前,吩咐的指令被里间人听得清清楚楚,“在二小姐回来前,不准有任何人靠近这里,也不准里面的人出来,明白吗”
嘈杂渐远,楚留香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条。
“欲脱囹圄,需设计取云纹金簪。此乃王歧姑心爱之物,从不离身。这獠武艺诡谲,毒术奇高,可近其身者,唯小叶一人。”
昨夜的龙凤喜烛依旧在燃着,发黄的纸条刚刚靠近,火苗霎时间就舔了上去,将其彻底化成了灰烬。
果然是丐帮的兄弟,看来这位“王歧姑”就是这翠屏山的瓢把子。
楚留香回想起洪七最后的手势,也不自主地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
看来人有些习惯性的奇怪小动作,并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可能还会在危难关头救你一命。
云纹金簪。
他细细一回想,虽然只是匆匆几眼,那瓢把子的发髻上的确有这样一只金簪,成色黯淡,纹饰粗劣,十分不起眼,并非华贵之品。
唯小叶一人。
小姑娘的面容忽地浮现在脑海里,这不禁骇了他一跳。
分明和她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一夜,甚至大部分都在黑暗中度过,自己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将她的眉眼容貌在心中描摹得如此清晰,连今天被押送出门前匆匆束上的鹅黄发带都影响深刻。
不得不说,这于楚留香而言,是个有些奇妙怪异的体验。
江湖上很多人把他看作浪子,可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只是懂得欣赏美、珍惜美,更懂得放下。因为侠客们一旦把什么人放在心上,那他们便注定要失去洒脱,从此陷入羁绊。
但现在的楚留香还丝毫意识到这个体验在将来会意味着什么,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只想知道要如何破局。
小叶没有半点武功,毫无心机城府,有时还会犯傻,纯澈得宛如一汪净泉。让这样一个人去接近王歧姑,把云纹金簪骗来,可能吗
除此之外,更让楚留香觉得此计不稳妥的,是她与王歧姑之间的关系。
明眼人一瞧就能发现,这对“姐妹”实在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王歧姑对待小叶的态度与方式显然也并不像一位慈爱的长姐所为,反倒更像是在软禁控制,使她失去了记忆。
照这寨中其他人的情况来看,小叶似乎是个特例。
从自家的亲身经历来看,王歧姑的确是个用毒的行家里手。这样的人想要留人,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人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便是誓死效忠、肝脑涂地都不夸张,这也是缘何丐帮屡屡想要攻寨而不得其手的原因之一,所以才他们换了派人潜入卧底的方式。
因为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瓦解的。
既然她有这般手段,又何至于多此一举,刻意抹去小叶的记忆
小叶究竟是什么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