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也是个肃杀的时节,所以才会有句古语道“秋风秋雨秋煞人。”
楚留香和小叶留在松江府待过了整个金秋,小叶的伤势在一天天地好转,而张简斋先生的另一位病人情况却不似她这般幸运了。
至少楚留香是这样认为的。
这日立冬,屋外的寒意已经很浓重了,来自掷杯山庄的马夫在深夜叩响了小院的大门。
小叶被楚留香用裘衣裹得圆润,两眼泛红,与他一道坐在这架赶得飞快的马车上往掷杯山庄去。
楚留香心疼她刚睡熟就被唤醒,柔声道“过去还有些时候,靠着我再睡会儿吧。”
小叶摇摇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柳眉紧蹙,忧心忡忡地道“前几日我去看过左姑娘,她的情况愈发差了。我害怕”
“别太担心,还有张神医在。”楚留香不想让她伤神,出言安慰道。
实际上,左明珠的病情他也很清楚。
今日掷杯山庄忽然深夜登门,只怕是左大小姐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同为病人家属,他深深感念自己的幸运,却也更加不知道稍后要怎么面对左轻候。
那种场合之下,任何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一言不发肯定是不合适的,可若是说,又能说什么呢
他有时只是想一想小叶离开,都会觉得心惊胆寒,那左二哥呢
马车轱辘声渐小,速度也慢了下来,掷杯山庄到了。
楚留香先跳下马车,随后将小叶扶了下来。
夜枭在黑夜中啼鸣,孤月高悬,一阵寒风刮面。小叶被吹得低下了头,再抬首时,马车停驻的门前梧桐树上正悠悠飘落下一片枯叶。
两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往落叶反方向望去。
这恰巧是这棵树的最后一片叶子。
小叶忽然想起了一句词调,喃喃道“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她念得小声,但在这样格外寂静的夜里入耳却格外明晰。
楚留香在她身旁听得清楚,他不知为何小叶会突然想起这样一句凄凉萧索的词句。心中骤然一痛,仿佛在高处一脚踏空般,牵着她的大手一下子握紧了。
“快走吧。”楚留香说道,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在这棵树下停留。
虽然已经在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们亲眼目睹到庄内场景时,仍是无法抑制地心脏一沉。
满地的枯枝败叶无人清扫,已经堆到了人的脚踝高,原本已冷清了月余的山庄里此刻不仅彻底没了人气儿,甚至连飞燕雀鸟都不见了踪迹。
这一个偌大庄园空空荡荡的,仿佛根本没有活人居住。
小厮将他们引到了后园,这是小叶前几日才来过的地方,江湖上声名在外的“玉仙娃”左明珠左大小姐的精轩
园内菊花开得尚好,左轻候负手肃立在门外,形如槁木,鬓边白发丛生。楚留香遥遥一见,悲凉之意立上心头。
“二哥”他缓步走上前去,似乎走得快了,步伐间带起的微风都能将这个脆弱的老人击倒。
直到他们俩走到了面前,左轻候才恍然反应过来,极为勉强地对楚留香笑了笑,随即便把目光挪到了小叶身上。
“小叶姑娘,真是抱歉,这么晚把你找来”
小叶立即摇了摇头,轻声道“左二爷,您言重了。”
左轻候道“珠儿,她想见你”
她与左明珠的交情并不深厚,为何在这个关头上要见她虽有不解,小叶也无心多想,当下颔首答道“好,我这就去看看左小姐。”
张简斋就在屋内,见小叶进来,二人目光相对时,他冲她摆了摆头,一声叹息,随后便走了出去。
“左姑娘”走进内阁,小叶来到榻边坐下,见少女双目紧闭,便出声轻唤道。
这里面不同外间,并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映入的月光。
庆幸的是,今晚的月光很足。
左明珠悠悠睁开了双眼,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由她做来却吃力非常。
她看到了小叶,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左姑娘左姑娘”
惊呼声在房中骤然响起。
左轻候与楚留香俱是一震,急匆匆地冲了进去。左轻候刚看清现场的情形,登时便仰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好在楚留香正在他身后,以掌相托,用内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张简斋迟到了一步,瞧见楚留香这套行云流水般的熟练动作,心中也不禁发涩。
有时候,人在迷局之中,谁也不知道谁比谁可怜。
他行医数十载来,生生死死,原本已觉看淡,可观此情形,仍不免感到伤怀哀痛。
“好在今日有香帅在此,否则就算老朽给左二爷提前服下了护心丹,只怕他也难抵丧女之痛。”
小叶看着左轻候发愣,呆呆得不知在想什么,楚留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掌心全是冷汗,凉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
“小叶,小叶”
他小声喊道,怕惊着她,又担忧她的身体,见她好不容易回神,便说“你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看左二爷的状态不好,这里还需要人打理,你不能离开。”小叶道。
“可是你”
楚留香还想再劝,小叶打断他道“我无碍。你快去看看左二爷吧,我去帮左姑娘梳洗一下。”
左轻候的脊梁已经彻底弯了下去,昔日里意气风发、纵横江南的左庄主似乎在他身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此刻和任何一个晚年丧女的寻常老人没有半点分别。
小叶再次步入内室,低头看见榻前的月光,好像变得愈发惨白了,似乎还在不断冒着阴寒的凉意。
她想把灯燃起来。
四处摸索了半晌,她才终于在桌子上找到了火折子,刚抬起那盏青铜灯的水晶灯罩,倏地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卷过,冻得她打了个寒噤,后颈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床帐上的铜钩也被吹动,不知与什么硬物相碰,一下一下地发出冰冷生硬的“叮咚”声,床上似乎还传出了布料摩挲发出的沙沙声。
小叶手中依旧拿着灯罩,壮着胆子朝床边迈步过去。
“啊”
水晶灯罩跌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
比左轻候更快的是楚留香。
小叶被人擒住了,那人的手成利爪状,扣在她的喉关处。而擒住她的人,正是前一刻才被张简斋宣告离世的左明珠。
“别过来”她神色一紧,手下也随之加重,小叶瞬感呼吸一窒,露出痛苦的神情。
哪怕在这狭小的内室里,他的身形也几乎快得叫人看不清楚。左明珠只觉眼前一花,周身便顿感酥麻酸软,手上劲力全卸,刚拿住的人质也在眨眼间不见踪影。
“明珠我的明珠”
左轻候大喜过望,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声线抖动得不成样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想拉过她好好瞧瞧,“老天开眼,把我的明珠还给我了”
“楚老弟留情”
左轻候失而复得,大悲大喜间乱了心神,生怕楚留香下手没有分寸会再伤了左明珠,疾声高呼道。
楚留香揽过小叶,一心只在她身上,刚欲查看她是否安好,怎料那“左明珠”又生变故,竟想趁机向外跑去。
“明珠”
“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楚留香的身影便已窜了出去,与左姑娘缠斗在一起。
小叶不懂武功,却能看出这位左姑娘手法老练狠辣,刚猛讯疾,似乎与左轻候闻名江湖的“飞花手”并不是一路。
“这”她疑惑地看向张简斋,不确定地道“这武功好古怪,倒不像是左二爷的家传。”
左轻候的脸色透着青灰,眼睛瞪得滚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张简斋叹了口气,看着已经将人制住的楚留香说道“香帅,不如你来为小叶姑娘解惑吧。”
楚留香对上小叶的目光,只见她微微摇了摇头,又用余光瞟了眼左轻候。
他顺着目光看去,只见左轻候失魂落魄的模样,遂温声道“二哥,要不让明珠早些休息吧。”
“什么明珠我不是明珠,我要回家去
左明珠倏然奋力挣扎了起来,一边还叫嚷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你们抓了我,我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左轻候骤闻此言,险些晕厥过去,哭嚎道“明珠啊,你这样是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能认那个老虔婆做你的母亲”
听到这里,小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扬声道“姑娘少安毋躁。你既然说自己是施大姑娘,明日我就送你回施家庄去如何只是今夜天色已晚,还请暂留庄内歇息。”
左明珠看了她一眼,目光有所闪动,犹豫着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谁听你的话你的话管用吗”
小叶方欲回话,便听到楚留香开口道“我听。她的话,自然是管用的。”
左明珠知道自己打不过他,眼下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里离开,便退而求其次地提出了另一个条件。
她看着小叶,恨恨说道“让我留下来也可以,但是你必须在这里陪我。”
“好。”
“不行”
这两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小叶笑盈盈地对楚留香道“你要听话。我今夜就留在这里照顾左施大姑娘,你们都先出去吧。”
楚留香还想辩驳,却见她朝自己使了个眼神,便安生地将嘴合上,无可奈何地摸了摸鼻子。
她转身扶起了左轻候,低声对他宽慰道“左二爷,您放心,我会看顾好明珠的。”
长夜漫漫,掷杯山庄的前厅里灯火通明,左轻候的哀叹一声叠着一声。
楚留香劝道“二哥,不论如何,明珠醒来就是好事。至于其他怪事,总能慢慢解决。”
“怎么解决她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活生生变了一个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左轻候的愁苦仿佛镌刻在了脸上,连声音中都充满了无奈。
楚留香沉吟片刻后问道“张老先生行医多年,活人无数,不知过往可曾见过这种病症”
“哎,说来汗颜,老朽平生从未遇过这种情况。若一定要说个病症,也只能想到一个。”张简斋道。
“是哪个”楚留香道。
“离魂症。可姑娘言语有序,神思清明,这点却又倒不太像了”张简斋道。
左轻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半晌也没个结果,心更乱了。
正头疼时,一道倩影施施然而来。
楚留香一见来人就笑了,立马迎了上去。
“小叶姑娘”左轻候惊道,“你怎么出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