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朝会结束,火炮的事也没商量出个具体章程。康熙让其余人先回去,只留下了胤禩。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的爱恨太复杂,像大料过量的汤底,味道混合在一起,每一味都十分霸道,谁也不让谁地堵在喉咙,冲得人说不出话。
康熙摆手示意胤禩在一边坐下,他恭顺地走过去。
康熙冷不丁地开口,“你真不恨朕吗”
“如果皇阿玛有此问是因为天幕中四哥说我侍疾不尽心,儿臣想替自己辩解一下。”胤禩抬头观察了一下康熙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可恶的天幕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它一句话不要紧,老头搁这给我整起爱恨情仇来了。
康熙不置可否地望向虚空。
胤禩便继续开口“在我梦中,四哥登基之后对史料做了诸多修改,甚至在史料中说过他是您最疼爱的儿子这种话。而那时我与四哥观念不和良久,他极厌恶我。除了这种批评儿臣不孝的词句,还有许多对儿臣的怨憎之语。”
“他甚至说过诸位母妃没有派人关心过他的起居都是受到儿臣的挑唆。”胤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脸你看这离不离谱的表情。
康熙给面子地笑了一声,“老四真这么做了”
胤禩看他面色好转,连忙乘胜追击“还有更离谱的,您都不知道他那个小心眼,我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还给我起外号,说不讨厌我的人,不是咱大清国的人。这种故事都是他自己主观臆断得来的,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故事,皇阿玛怎能当真”
康熙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只安抚似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好,先不提这个。你说的牛痘又是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讲讲。”康熙还没消化自己死后继承人成了胤禛的消息,不想继续谈论这个,飞快地换了个话题。
“从去年开始儿臣就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有一回梦见四哥成了皇帝、年号是雍正,当时我没把这些当回事,还是昨日看到天幕才知道那个梦是真的。”胤禩睁着眼说瞎话,先解释了一下刚才说胤禛会是皇帝的事。
“牛痘是另一个梦,我在梦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说把牛身上感染的痘接种到人身上,既不像直接从人身上接种这般凶险,又更有效,对人身体的损伤最小。儿臣醒了之后便心神不宁,总疑心这梦中方法是真是假,忍不住让庄子的人去试了试,果然是有效的,而且目前还没发现这法子有什么危害。”
“好,干的不错”
康熙喜形于色,激动地俯身拍了拍胤禩的肩膀,吩咐道“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去太医院传我的口谕,让他们去你庄子上再试试这牛痘。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有用,要立刻推广到百姓中。”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亮堂堂、暖洋洋地,两人之间的气氛随着康熙的笑容陡然一松,两个人对坐着谈笑,一时看来,如寻常父子一样。
康熙似乎聊着聊着起了兴致,询问了他很多有关学业功课、和兄弟间的关系、字有没有进步之类的琐事,甚至还亲自给他磨墨,让他提笔写了两个字。
他活得时间太久,再不擅长的东西练得时间长了也多多少少有些成效。康熙对着那板板正正的“安康”二子看了良久,神色怀念,感慨道“想当年你小时候,我总责怪你字丑。有一回还给你骂哭了,你站在我面前,一边抹眼泪一边抄书,又可怜又可爱。那时候我就想着字丑点就丑点吧,总归是孩子认真写的。”
说完又抬头注视了他一会,笑道“如今人长这么大个,字也写得像大人样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胤禩也觉得时间过得快。年轻时总以为时间很长,虚掷一些也无妨。可回想起自己那不算短暂的一生,只觉得光阴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什么东西都失去了一遍。
时光流逝是人生永恒的命题,即便是站在权力巅峰的皇帝也没法停住时间。
从孔夫子桥上那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开始,这令人难以承受的遗憾和追求永恒的无望就停留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里了。
看康熙神色哀伤,胤禩劝道“我随皇阿玛进来时,看见这院中的花开得极好。”
康熙疑惑地朝他望去,不明白他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起院中的花。
胤禩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道“这些花在盛放的时候就知道要凋落,却依旧用最大力气开得鲜艳明媚,完整地发挥出全部的生命。”
“儿臣觉得人跟花一样。因为知道时光飞逝,所以要快马加鞭,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好啊,朕活了大半辈子,到这个时候了,倒还不如你一个小孩豁达,朕早该跟你多说说话的。”康熙听了他的话,用手点了点他,摇头大笑。
两人又聊了几句,康熙便放胤禩走了。走出院门时,胤禩揉了揉低眉顺眼了许久的脸,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
他没当过皇帝,无论是政治天赋还是政治手段都比不上自己这位皇阿玛。往日在朝堂上回答他一句话要在心里打三遍草稿,如今面对面毫无思索时间,来不及揣测皇阿玛的意图,只能有什么答什么,难免后怕。
正当他在心里一字一句回想刚刚都说了什么,有没有说错话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到了他身边“阿哥爷,太子爷这边有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