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再次降临是在一个月后了,太子刚刚解除禁足,溢于表面的倨傲内敛了些,有点不动声色的味道。
朝会上遇到胤禛朝他问安也只是冷淡地应了句,没有在表面上为难他。倒惹得胤禛错愕了一下,神色微变。
这次,煌煌大幕拉开,众人已不似第一次的恐慌了,纷纷聚精会神紧盯屏幕,想看看这次它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可这一次,天幕的声音轻缓,语调温和,和上一期的风格截然不同,像正午阳光下处于阴影中的另一个世界,幽深、孤寒,却执拗地顶住日光喷薄而出。
第二期的题目是妈妈眼中的胤禩。
bg响起孩子会穿过大雨,去懂人间的道理,我只能唠叨因为我已经帮不上你。妈妈会留在童年,给我打很多电话,说院子的花开了
“作为皇帝的儿子,胤禩的一生有很多意难平没有建立彪炳史册的功业、没有保护好自己所爱之人、没有赢得那场决定命运的战争从这个角度看,他是毫无疑问的失败者。”
“但作为良妃的儿子,他站立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刻,都被来自母亲的爱包围着。”
这话不知能否在那些年近半百或已过半百的中老年人心中激起涟漪,但对于这些还年轻的少年人,爱这样热情的字眼还是有极大的杀伤力的。
胤礽听到母亲二字时,猛地攥紧了手掌。
胤禛一张冷脸看不出表情,胤禩却莫名觉得他在难过。
“他的母亲是康熙眼中身份卑微的女人、他是这个身份卑微的女人的孩子。但这个没有给他高贵身份的女人给了他整个紫禁城最纯洁的爱。”
“这座宫殿中有很多比他们高贵的人,也有很多比他们聪明,比他们懂得趋利避害的人,但这些家财万贯的人吝啬付出的爱,他们给了彼此,这是天底下最昂贵的东西。”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在宫廷中谈论爱和感情似乎是件愚蠢不过的事情,但人生凉薄寒冷,倘若一路走过,中途无一人可以依偎取暖,未免孤独得让人畏惧。”
“没有人知道良妃卫氏生下这个孩子时的心境。欢喜悲伤对这个她生命中唯一本该完全属于她,却注定要不属于她的孩子。”
“但在她的死亡里,没有人可以怀疑她对胤禩的爱,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迈步走向死亡。”
“也许是觉得亏欠,也许是心如死灰。躺在病床上亲自走向死亡的她在想什么呢”
“朝云易散,她在宫中无足轻重,只有被当做胤禩的母亲被提及时,才像是一柄对准儿子的剑。”
“她势单力薄走到今天,除了自己的命,还能用什么反抗别人的摆布呢”
“只有死去,只有无声无息的死去才会完全被遗忘,死去就不会再有人提起胤禩有一个卑贱的母亲。”
“也许她的死可以让康熙念在这一生的情分,不再为难胤禩。”
天幕的声音带着身临其境般的哀伤,它是好的讲述者,可这场讲述对胤禩而言却如同一场缓慢的凌迟,每一个字都是一把血淋淋的刀。
胤禩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前世的记忆,他无法想象亲自看到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会是多么惨烈的景象,光是听这些文字,他都窒息得想要干呕。
上天,这进退维谷的命运,为何你偏偏选中我来承担
他眼眶通红,仰头望天。
令他震惊的是,天幕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居然猛地窜出一道金光直刺他的眉心。
他被惊得后退一步,胤禛从天幕说这些话时就注意着他的状态,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动作,以为他要摔倒,一把扶住了他。
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发现天幕的异样,只以为他是受到天幕话语的刺激有点站不稳。
那抹金光如同一场反光的幻觉,胤禩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只觉得比别处略烫,其他并无不同,他神色如常地放下手。
胤禛看他没事了就放开了手。
胤禩生气地瞥他一眼,扭过头,拿后脑勺对着他。
胤禛的脸马上就黑了下来,也转过头不再看他。
“她的爱炽热,义无反顾,她选择自己去死,没有和胤禩商量。因为爱是一个人的事。”
“但她不知道的是,胤禩那么努力地往上爬就是为了让她为他骄傲,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叫她一声额娘,就是为了让宫中女人该有的荣耀她一个不少地拥有,就是为了她在尘世间永远安康幸福,如愿以偿”
“这些话胤禩没告诉过她,因为爱是一个人的事。”
“太深沉的爱太幽暗,只有当它燎原,你才知道它在暗处积累了多少星火。”
“在良妃死去的那天,胤禩的心气大概就丧失了一半,从那天开始,他独自一人厮杀,再没有人可以炫耀战果,从此,他争只因为不得不争。”
“我们遗憾,因为我们在拥有的时候无法想象失去,我们悲伤,因为光阴似箭,我们不知道很多东西从拥有的第一刻就要学着失去,而我们直到失去才知道自己缺课太多。”
天幕说完话,放映了一段画面。
病中的女人脸色苍白,鬓发凌乱。她的眉眼和胤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睫毛更长,看起来柔弱可怜。
有人说茶花是红颜薄命,菊花是美人迟暮。
靠在床上的女人就像一朵干枯的菊花。
你仍能通过花瓣想象出她盛放时的美丽光华,却不得不在她残败的容颜中接受她已走到人生的尽头,再也无法如初。
床畔坐着比现在成熟了许多的男人,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用力感受着那瘦削骨肉里微弱的脉搏。
他的话那样急切、那样混乱、那样恐慌,仿佛野兽的悲鸣,“我不争了,额娘我不争了,我不争了你是为了我对不对,你是为了我才不愿意吃药的对不对我去跟皇阿玛说,我去跟太子说,我不当什么皇子王爷,我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久病缠身,女人形容枯槁,她费力地挺直身子,大声打断了男人的话,“住嘴”
似是被吓到,男人恍惚着看向她。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她一生都未如此坚定过,只有这一次。
她看着男人睫毛上蓄着泪珠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胤禩,你非争不可”
“你的父亲不在乎我们,你的兄弟们瞧不起我们,你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觉得我们就是比他们低一等的、会轻易认输的人。”
她靠近男人,将他抱在怀里,她的身子在颤抖,她的胸腔在振动,可她一句比一句坚定,“你不但要争,你还要争到底,你还要赢你要让他们知道,你要让他们看到,你,坐在高台上,比他们任何人都适合那个位置”
男人的泪浸湿了她的衣衫,她松开他,伸手想替男人拂泪,可她已经没有力气,手伸到半空又落了下去。
男人看出她的想法,慌忙将她的手按到自己脸上,她笑了笑。
“胤禩,不要哭,这是值得的。我这一辈子原本该是在无人在意处死去的,有了你,才有人为我的死如此伤悲,我已经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画面淡出,黑色背景上浮现两行白色小字良妃卫氏,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薨,享年50岁。康熙五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奉安于康熙皇帝帝陵景陵妃园寝。
天幕结束。
胤禩是震惊的,看到这一幕时,他的脑袋中闪过许多过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瞬却忘了,只剩痛意狂涌。
康熙比胤禩更震惊,他与卫氏夫妻多年,只觉得她性情最和顺,处事最谨慎。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杀伐果断这四个字。
她盯着胤禩的眼睛曾经羞涩地望向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两张脸想象到一起。
她她竟然敢劝说自己的儿子走上这条路她是走上了绝路而殊死一搏、还是现在的样子才是伪装
天幕中的那双眼映着烛火,凛然坚决,可康熙知道,那不是火在燃,那是野心在燃。
康熙被孝庄抚养长大,他从不轻视女人的力量。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前所未有地震惊,无数个疑问同时出现。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未看清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他最不以为意的女人。
卫氏在他心中的形象顷刻间面目全非,只留下那双火焰一样的眼睛。
胤礽看完天幕先是沉默了半晌,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扭头恨恨地盯着胤禩“你也配”
胤禩以为他又在说他想要篡位当太子的事,自觉自己之前做的有点不地道,再加上心绪翻滚,懒得同他争论,没搭理他。
谁知胤礽跟犯病似的更生气了。
康熙平静下来后,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太子一眼。
胤禩以为他要批评他们俩说小话,熟练地低下头,虽然话是太子一个人说的,他并没有吱声,但老头可不管这些。
然后他就听见康熙慈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胤禩啊,你卫额娘待你极好,散朝后去看看她。”
胤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了声是。
然后就见他转头对胤礽说“保成,你也去。”
胤禩懵了看我妈他去干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