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后,胤禩终于老实了下来。
他与卫氏站在门口目送太子离开。太子的身影消失后,他看到了一抹绿是院角的树。
那树郁郁葱葱,树干粗得仿佛要两三个人手牵手才能完全抱住,大得好像从这座宫殿建立起就一直存在,茂盛得好像能抵抗时间。
卫氏进屋给他倒了杯茶端出来,调侃道“出气了嘴也说累了吧。”
胤禩回过神来,眉眼带笑,佯装不开心道“额娘,你取笑我谁叫他大老远跑过来炫富,我这叫打土豪,分田地。”
卫氏笑了笑。
胤禩突然问道“这树生得这样大,额娘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吗”
卫氏摇摇头,“我搬进来时它就这么大,应该有些年头了。”
胤禩眸光晦暗难辨,半晌才沉沉说道“这树这样大,要是倒了,会砸死不少人吧。”
卫氏有些疑惑,盯着他看了几秒,回道“树越大根越深,怎么会倒呢”
胤禩眼睛不聚焦地看向虚空,有些迷茫地说道“也许有虫子在它内部啃食,也许它生病了,也许有人砍掉了它”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闪烁其词,卫氏并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意思,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悲伤,像孩子一样无助的悲伤。
胤禩养在别人身边,她甚少参与胤禩的童年,等她终于可以和胤禩接触,胤禩已经长大了,大得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半分软弱。
他八面玲珑、刻苦上进,已不再需要她的保护,而是可以保护她了。她感到欣慰,又深觉亏欠。
她看到胤禩的悲伤,就像是看到小时候的他流着泪的样子。
那时,她和其他嫔妃都在太后宫里问安,谈话间,贵妃娘娘的宫女突然抱着胤禩在宫外求见,说小皇子想额娘了,她听见胤禩在宫外用哭哑了的嗓子喊额娘,她听见贵妃让人把胤禩抱进来细细安抚,她心如刀绞却什么都不能做。
如今,她不再连看他一眼都困难。再次看到这种悲伤,她迫不及待地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抚上胤禩的后背,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温声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胤禩定了定神,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春天将要过去,有些感怀。”
他们毕竟血浓于水,卫氏怎么听不出他的遮掩。
她低下头,紧紧抿住双唇,手指攥着手指,她的唇色苍白,手指修长纤细,有种病态的脆弱感。
胤禩看这情状,知道自己瞒不住她。叹了口气,“儿臣只是在想,一棵大树,如果我们早知道它要倒,要砸塌房子,要砸死人,那我们应不应该提前把它锯掉,结束它的生命”
他顿了顿,像是自我说服般补充道“提前锯掉它,或许或许可以改变它倒的方向、让它往那边空地上倒,别砸到人、别砸坏太多东西。”
深宫隔墙有耳,树自然不是树,但树是谁,人是谁,房子又是谁,卫氏不得而知。
她不知,也不能问。
沉默许久,她柔声道“人命关天,倘若可以救命,砍树未尝不可。”
胤禩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的命比树的命重要站在人这边,当然要这么说可倘若我们不是树底下的人,而就是这颗树,或者是树上的鸟呢”
树会支持砍掉自己保全人的决定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鸟会支持砍掉树保全人的决定吗
这问题似乎很简单,草木花鸟自己就能在生长中做出趋利避害的决定,它们的选择不言而喻,但对胤禩来说,这问题太难,也许要用一生回答。
卫氏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她已经明白,她给不了胤禩答案。答案,只有胤禩自己知道。
这日谈话过后,胤禩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很多事情,人不去想,糊糊涂涂也能过去,一旦开始深思,便要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思虑过重,身体就会出问题。身体上的病重又要反过来侵蚀人的精神。所以在兄弟们成群结队来探望他时,胤禩才发现自己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
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半个月过去,病却始终不太好。
“阿哥爷这是怎么了,药也都吃了,病怎么就不见好呢”胤禩的贴身太监神情焦急。
“阿哥爷乃是肝气郁结、脾胃虚弱,这种症状多因心血耗伤、思虑过多而起,光吃药只怕是治标不治本。”太医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皇上那边天天催,九阿哥、十阿哥更是一天跑三遍太医院,动不动就是治不好让他们陪葬的话。可药方、针灸、推拿各种方法试了一遍,胤禩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入夜,天色微凉。房中守夜的小太监打着盹打着盹突然闭上眼睡了过去。
胤禩闭着的眼睛却睁开了,他忽然开口“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呢”
“我原以为你们这种锦衣富贵人家,便是学点武功也不过是能看不能打的花架子,看来也不尽然嘛。”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率先传来,几息之间,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胤禩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忽然笑道“我原以为你们能来无影,去无踪,现在看来,手段还挺原始。”
那人也笑道“由此可见,雾里看花花非花,水中望月月非月啊。”
他一身黑色夜行衣,说完这句话不客气地往床沿一坐。
胤禩自觉地往里挪了挪,“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道理我自是懂得,只是你半夜前来,不是来劝我皈依佛门的吧”
沈新章,也就是那人,哈哈一笑,“我不信佛,当然不会劝你皈依,相反,我是来皈依你的。”
胤禩停顿半晌,似乎是在思索,然后什么也没问,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做出一副配合的样子,狡黠道“这么说,我是你老大喽。”
沈新章有些讶异他的接受速度,但被他的语气蛊惑,以为胤禩只是过分友好,放松地翘着二郎腿,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不错。”
就在这时,胤禩眯了眯眼,突然发难。他紧盯着沈新章的脸,一脸费解地问他,“所以你入职前先让我这个未来老板生半个月大病,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他这些天的病的确是因为太医口中的郁结于心,可这郁气却并不是全来自他本身,而是有人有意为之。
自那日窥得天幕中一闪而过的金光,他就开始做梦。
梦里的他穿到了民国,不是被饿死,就是被砍头,还有一枪爆头的场面,那种子弹破空而来时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他应该永生都不会忘。
梦中场景无一不是尸山血海,饿殍遍野,血 腥暴力到了极点。
这样的梦一做做大半个月,好人也要吓成神经病,更何况他的确心中犹疑。
发现其中的不对,是在三天前。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这梦是在出现得是不是过于频繁和真实了
只能说这些人做的太紧迫了,一紧迫就容易乱,一乱就要露破绽。
就是这一点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梦真的能把人没见过的场景刻画得那样真实,宛如身临其境吗
一考虑,他突然发现,那样的质感,那样套路明显的抒情手法,甚至梦中出现的字体印刷都莫名熟悉。
他突然就想到了天幕,继而想到了他的世界里正在发展着的虚拟现实技术。
显而易见,真相已浮出水面。
不过,敌暗我命的情况是在叫人难以忍受。
发现梦是被控制的,而且罪魁祸首很有可能和天幕一伙的事情后,他就开始着手引出真凶。
他故意连续三天没好好睡觉,等这伙人再出招。
他给伺候的人排了班,叫人每隔半小时叫醒他一次,不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以防做梦。
这些人显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利用他。既然从潜意识控制他的诡计被他识破,又留下了蛛丝马迹,那么开诚布公的谈判,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胤禩按照这个思路,果然等到了人。
沈新章刚翘上去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他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胤禩才不理会他装傻充愣的行为,他温和一笑,“你这样倒反天罡,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哦。”
沈新章明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但他理亏在前,不得不接话,问道,“什么礼物”
胤禩静静地望着他,俏皮道“当然是小鞋啦。我们应该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给你穿这个礼物”
沈新章闻言,面色僵了僵。他一把拉住了胤禩的手,竭力做出一副哀伤的表情,可演技过于拙劣,实际上演出来的效果是宛如喜剧演员挤眉弄眼出的滑稽,“哥,亲哥,我冤枉啊不是我要这么做的,是我那个傻逼领导逼良为娼你要为我做主啊。”
胤禩抽回手,不忍直视般移开了目光,“除了我,你还有其他领导”
沈新章讨好地坐的离他近了些,又死性不改地抖机灵。
他眼睛微眯,食指蜷缩放在唇畔,跟唱戏一样缓缓开口“奴家年少无知时的确所爱非人”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自下而上抬眼看向胤禩,一副小白花的无辜样,继续开口“可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呢,哥哥。”
“我现在已改过自新,保证从今往后心里只有哥哥一个,你就收了人家吧哥哥。”
说完,抓着胤禩的衣袖晃了晃。
沈新章的脸还带着黑布,但家剑眉高挺,一双虎目囧囧有神,外加身材高大健壮,一看就是个彪形大汉。
一个彪形大汉对着你撒娇的情形简直是让人无法想象的辣眼,反正胤禩被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胤禩一下子被刺激得咳嗽了起来,平复了半天才板起脸,发出三连问“你们有什么目的为什么选我整个计划是什么”
他冷着一张脸,沈新章自然不好独自开朗,恢复了正形,一个一个问题回答。
“目的是帮你帮你砍树。”
“不是我们选了你,是你的命运选了你。”
“制定计划当然是你这位当上司的的工作。”
沈新章摊了摊手。有点正形,但不多;说了点东西,但也不多。
胤禩揪着他唯一透露的一点信息开口反驳,“我没有要砍树。”
“我的祖宗,可别说这话了。你想病得更重点啊”沈新章听他反驳,连忙开口。
他承认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