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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赵珩口中所谓的铁鞭,并非是那种只用马尾编织,给世家的公子贵女来拿玩乐的软鞭,而是以皮革包裹,内里虽也用马尾,但还糅了大半玄铁丝进去,几鞭下去,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

    赵珩没立刻得到回应,弯了弯眼,“将军为何不言”

    “回陛下,臣在想,陛下不擅武事,铁鞭乃是凶器,比不得银簪无害,”姬将军垂首,毕恭毕敬道“还请陛下用时千万小心,万勿损伤龙体。”

    赵珩自然听得出姬将军言下之意,道“武器也好,凶器也罢,左不过朕手中的一件玩物罢了,玩物岂能伤主,”唇角绽开一抹笑,“将军,你是关心则乱。”

    姬将军往赵珩手上一瞥。

    十指秀长,筋骨嶙峋,数条淡青血管在手背上蜿蜒凸显,指尖处略凝处一点血色,瞧着格外孱弱可怜。

    铁鞭鞭柄粗大,这样的手,他倒有些怕赵珩一手拢不住鞭子。

    “还是说,”赵珩像是想与姬将军对视,奈何眼上覆绸,仅仅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玩笑似的压低声音,“将军与程玉关系亲近,伤在他身,”语调低得刻意,如耳语一般,“将军亦觉切肤之痛”

    姬将军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尺。

    他道;“程玉不过是臣之近卫,眼下更做了陛下的侍从,陛下此言,令臣不解。”

    赵珩扬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是朕失言。”他赞叹道“朕登基之前便听闻,姬氏清贵,家规森严,将军承袭王位,更是克己守正的君子,想来,绝不会做出任何自降身份之事。”

    “是。”

    皇帝听到将军应答。

    姬将军继续道“以奴欺主,欺君罔上,本就是该株连九族的大罪。是陛下宽仁,愿意留程玉性命,”他视线落在赵珩扬起的唇瓣上,眸光幽暗,“陛下要罚,为臣为奴的,心甘情愿领罚便是。”

    赵珩抚掌,“姬将军体贴圣意,朕甚欢喜。”

    赵珩真的很欣赏姬氏,或许是篆刻进骨子里的尊崇体面,姬氏族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寻出最合理合规的理由,决计不会令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姬将军道“陛下谬赞。”

    “时辰不早,将军公务繁忙,朕不忍再留将军,”赵珩自觉此言说得极温情脉脉,是个体贴臣下的仁主圣君,“将军快些回去休息吧。”

    用时将人召来,不用时便毫不犹豫地丢弃。

    “是。”

    赵珩快快乐乐地听到脚步声远去,待全然听不见了,才从袖中拿出钥匙。

    他摸索着抚上膝盖,仔仔细细地将铁器检查了一番,最终在膝窝处寻到了锁孔。

    赵珩将钥匙插入,用力一拧,只听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响,旋即腿上顿松,覆盖在膝盖上的铁器自两边敞开,咣当一下掉到床上。

    赵珩甩开剩下的链子,又捏了捏其上的花纹。

    姬氏总能在正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细致,他嗤笑了声,拎起这套缚具,抡圆了向床外一甩。

    “哐”

    听得一声巨响。

    赵珩晃了晃两腿虚弱得目前只起到装饰作用的腿,心满意足地坐在床上。

    “陛下是,”燕朗听到殿内声响,猛地顿住,立刻道“将军,可需属下等进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该不会是想不开寻死了吧

    姬将军道“不必。”

    见将军神情淡漠,燕朗深觉自己小题大做,转念一想皇帝吃饭时胃口大开的样子,便是全天下人都为国殉死,赵珩也不会自尽。

    便继续道“属下明白了,明日便将铁鞭给陛下送来。”

    燕朗送姬将军出潜元宫。

    回来后,燕朗的疑惑有增无减。

    将军为何对皇帝如此优容,倘皇帝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圣明天子,只是苦于时局如此,他亦无法挽回,将军起了二三分惋惜之心也可以理解,可皇帝行事荒唐,还

    “砰”

    燕朗霍地转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然后是一阵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脆响。

    燕朗顿了两秒,断然推开宫门,大步朝内殿走去。

    先前陪他送膳的少年郎犹豫了下,紧随燕朗入内。

    燕朗挑开珠帘,触目所及乃是一地狼藉,寝殿内放得较低,且不重的摆件陈设此刻多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怒极了掀翻的。

    满地碎瓷琼屑,长明烛火下,一室华光。

    燕朗动作一顿。

    碎玉琼珠的粲然宝光间,跪坐着一秀直的身影,脊背挺得极直,却分毫不见紧绷刻意,黑发散落,与雪白寝衣的袍角一道皆垂铺在地。

    燕朗见皇帝的次数不多,他见到的赵珩不是中毒昏着,就是毫无坐相地躺靠在床上,乍然看皇帝坐得如此端正,燕朗险以为自己眼花了。

    黑白二色交织,恍是玉器明珠间生出的精魄。

    “咔。”

    随他进来的少年人踩到一片碎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燕朗猛地回神。

    他踢开一白鹤青玉镇纸,唤道“陛下”

    在京中时,燕朗也押解过不少天潢贵胄,刚被关押时,他们多惊怒交织,反应和皇帝别无二致。

    赵珩道“卿是”

    他听得出这人的声音,但不知此人是谁。

    燕朗道“臣燕朗,是靖平军的主事,奉命来保护陛下。”

    赵珩一笑,“哦,原来是燕卿,卿身边那位呢”

    燕朗瞥了眼少年,少年如初梦醒似的,立时道“我臣名燕靖思。”

    赵珩听燕靖思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不是风霜磨砺过的哑,而是少年人变嗓时特有的声音,随口赞道“小燕卿年岁不大,果真年少有为。”

    燕靖思原本就莫名热着的脸噌地红透了。

    少年人面皮白皙,说不清的烫一下从耳朵烧满了整张脸,红得仿佛刚从煮熟的蟹。

    燕朗没眼看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大步走向赵珩,道“陛下生怒,是臣等之过,臣等原受责罚,只是陛下双目不便,砸这些死物,臣恐怕会伤及玉体。”

    砸什么

    赵珩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试图驯服自己的腿,但不慎将多宝架等物推翻在地的场面,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听燕朗说完,“燕卿,”他微微笑,“似有误解。”

    燕朗已到赵珩面前,这才看见赵珩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怒气,反而很是轻松开快的模样。

    更非强颜欢笑。

    皇帝无需在他们面前作态。

    燕朗不懂。

    倘若赵珩气急败坏,暴怒异常,他反而能给理解。

    可从赵珩醒来后,他似乎一直都很高兴。

    一国之君沦落到这般境地,到底为何笑得出

    赵珩道“燕卿。”

    燕朗忙伏下身,有几分讪讪道“是臣失言。”

    话音未落,怀里就被塞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赵珩拍了拍手,感叹道“唯一一个。”

    燕朗低头,是,是个长颈白瓷瓶

    白瓷温凉,被赵珩方才紧贴抱着,稍染上了点暖意。

    瓷瓶素净,只以一朵并蒂莲为点缀,莲心泛青,越到边缘,越趋近于素白。

    这瓷瓶胎釉薄得几乎能透出光来,燕一身甲胄的武将生怕撞碎了这精巧的瓷瓶,捧得格外小心。

    赵珩身体虚弱,眼睛亦看不见,方才拼力也才抱住一个瓶子,道“燕卿,将这个摆到正殿去,”他按了按眉心,“还有内殿中凡碍事之物,皆抬走放到别处。”

    燕朗道“是。”顿了顿,“您方才,是在”

    “朕久不曾行步,”这句没有分毫作伪,赵珩次次醒来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能动能走,岂忍得住,他一笑,竟有几分赧然,“惊到诸卿了。”

    即便被囚,赵珩仍是皇帝。

    皇帝这般温言解释,实在很有些屈尊降贵的意味,燕朗干咳了声,“是,是臣等无状,担忧陛下安危,贸然入内殿。”犹豫片刻,又说“陛下若要行走,还请唤宫人侍从来陪着。”

    赵珩弯了弯唇,没有回答是也不是。

    他手掌撑地,欲起身。

    燕靖思见兄长怀抱瓷瓶,忙上前扶住了皇帝。

    “多谢。”赵珩道。

    回应他的是少年细小地嗯了声。

    燕靖思将赵珩扶到床上坐着。

    燕朗命人进来将房内的碎瓷等物打扫干净,才道“陛下,臣等告退。”

    赵珩点头,“卿且自去。”

    他不熟悉内殿陈设,方才结结实实地撞了数次,这具身体极敏感,此刻被撞处阵阵发疼。

    他浑不在意,从袖里拿出手帕,将额头上薄汗擦拭干净,而后随意松手。

    丝帕飘然落地。

    赵珩阖目,心道李元贞欲言又止,明日换药时或可一问。

    窗外风声阵阵,木叶擦磨,沙沙作响。

    难得一夜好眠。

    赵珩醒来后磕磕绊绊地料理了一下琐事。

    燕朗等听见殿内时不时传来声响,皇帝虽还会摔,但比昨日少上太多。

    早膳过后,李元贞来给赵珩换药。

    赵珩有力气下床,纵然撞出了几处伤,依旧乐此不疲。

    但显然,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皇帝为何摔了数十次还要瞎着眼睛在潜元宫里乱转。

    不知情者,亦包括他面前的李太医。

    李元贞半站在床边,抬手小心地将赵珩寝衣的卷起。

    寝衣多堆在肩胛骨上,劲瘦的腰背裸露在外。

    一片净白间,不知何时多了几处青紫交加的淤痕,伤处微微鼓起,烙印一般落在脊背上。

    似是被人扼住双肩,大力撞到硬物所致。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见,他不需要装模作样地关心,李太医还是被惊倒吸一口冷气,“陛下,您您这伤”

    赵珩伸手一摸。

    伤处就被遮挡在指缝里,若隐若现。

    如同主人受辱觉得难堪,徒劳地遮掩。

    李元贞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昨夜姬将军来过,眼下除了这位权倾朝野的靖平军主帅,谁能伤到皇帝

    谁敢伤到皇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