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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李元贞虽对皇帝没有感情,却终究是昭朝臣子,看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君王受辱,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前途飘摇的悲凉。

    赵珩如实道“自己摔的。”

    他自瞎后耳力愈佳,惊奇自己竟从李元贞的语调中听出几分悲怆之感。

    刚刚人还好好的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不欲再问。

    只当为这位身陷囹圄的帝王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李元贞二指蘸药,小心地贴上赵珩的伤处。

    他悄然去看赵珩的神情,见皇帝毫无反应,方敢稍稍用力。

    赵珩懒懒地伏着,好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线条劲瘦的腰都极放松。

    “李太医。”皇帝忽道。

    李元贞手一顿,“臣轻些。”

    覆在眼上的绸带刚刚被皇帝扯下来,新的尚未戴上。

    此刻帝王双眸轻阖,长睫驯顺地垂下,“昨日李太医仿佛有话要对朕说”

    李元贞一惊,“陛下”

    声音极轻。

    赵珩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处绷成了一线,黑发散在的颈上,那块皮肤遭药液浸润得愈无杂色,他姿态随意得如同君臣闲谈,“只你我在,李太医莫要慌张。”

    李元贞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下。

    他惊于赵珩性情大变,试探道“陛下洪福齐天,倘国舅直到陛下无事,一定喜不自胜。”

    国舅

    赵珩其母曾摄北澄政事,故而他对这种外戚揽权之事再熟悉不过。

    轻轻点了下头,没有顺着李元贞说,不阴不阳道“朕弃毓京而南下陪都,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如今看来,朕还不如留在毓京,或许不至沦落到这等境地。”

    一滴冷汗顺着李元贞额角滑落,他低声道“国舅过于担忧陛下安危,深恐陛下留在毓京,反受姬循雅所害,这才,劝陛下南下,国舅诚有不妥之处,可国舅与陛下血脉相连,国舅绝无背主之心。”

    所以,是皇帝任由外戚专权,国舅鼓动皇帝南下避祸。

    等等,姬循雅

    这个姬循雅是,姬将军

    怎么起了这么个破名

    赵珩心中波涛汹涌,却不动声色,眯了眯眼,“国舅现在何处”

    李元贞道“臣,臣亦不知。”

    看来是姬将军入城时跑了,但为何不带上皇帝一道离开

    赵珩轻嗤一声,“几位王爷呢”

    赵珩在位时,封其同母异父的长姊为抚北王,世掌北澄,约为血脉相连,倘北澄不负心,昭朝定与北澄永结为好。

    除了抚北王外,赵珩当年为笼络人心,封与姬循雅同出一脉的姬彻为承恩王。同时论功行赏,又封数位功勋卓著的臣子为异姓王。

    他不知时局,又不愿意令他人知晓自己全无记忆,只能靠醒来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拼凑揣摩,来套李元贞的话。

    李元贞看不明白赵珩的态度,犹豫着道“自靖平军南下后,抚北王几次来信力劝陛下往北澄,英王齐王虽怒斥姬循雅狼子野心,却按兵不动,未有勤王之举,陛下,国舅”

    赵珩抬手。

    李元贞立时闭嘴。

    赵珩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姬循雅,哪个循雅”

    李元贞神情古怪了一瞬,却还是乖乖答道“循规蹈矩的循,风雅的雅。”

    还真是姬循雅那个循雅

    赵珩大为震撼,心中因艰难时局而升起的淡淡烦躁都一扫而空。

    姬循雅上辈子兵败在曲池自尽,这名字很吉利吗

    姬氏惮于赵珩,直接将姬循雅除名,姬循雅在史书中常用的谥号景宣,还是后来赵珩定的。

    赵珩思绪一滞。

    他既能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可倘若姬将军就是姬景宣,赵珩深深皱眉,此人行事做派与姬景宣虽像,但以姬景宣之睚眦必报,岂能容忍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赵珩的后代存世。

    且,还有个为奴为仆服侍他的程玉。

    程玉,姬将军。赵珩在口中默念。

    姬景宣矜傲,自视甚高,若他就是姬将军,他绝不可能自降身份,来服侍已是自己掌中之物的皇帝。

    莫说是做,谁起了令姬景宣为奴服侍人的念头,倘姬景宣知道,此人若能活过明日,只能说凌迟他的刀,是姬景宣刻意命下属磨钝的。

    要么姬将军不是姬景宣,要么程玉不是姬将军。

    虽都无十足把握确认,但以赵珩对姬景宣的了解,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赵珩一言难尽,“这名字起得可真,别具一格。”

    李元贞心里咯噔一下,大着胆子去看赵珩。

    他先前是皇帝最信任的太医,自然对皇帝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从张扬俊美的眉眼看到半裸的上身,哪怕是喉结上最容易被忽视的小痣,皆与皇帝别无二致。

    目光移动,落到他的肩胛骨上。

    皇帝骨相绝佳,身上简直无一处线条不凌厉清晰,肩胛骨向外凸起,被撑起的那块皮肤处,停着一片深色。

    不是伤,而是尚未完成的刺青。

    北澄内多林障,毒虫不知凡几,蛇噬虫蚁,北澄人为祈健康,遂供奉蛇神,凡是成年男女,身上皆有蛇纹刺青。

    据说太祖的刺青在右臂上。

    昭朝历代帝王身上皆有刺青,但大小不一,越至后代越小,到了皇帝时,他怕疼,身上只一块还没来得及刺完的深色。

    连这,都和皇帝一模一样。

    难道是牵机的余毒导致皇帝记忆受损

    李元贞顿了顿,干巴巴道“陛下,姬将军本名锦澜,因其在显德元年上书触怒了您,为使他谨言慎行,勿走先祖的旧路,您亲自给他改名为循雅,以做警戒。”

    赵珩“哈。”

    他命犯姬循雅了

    赵珩摇了摇头,心道可真有意思。

    昔年诸侯逐鹿,各国彼此倾轧,强存弱亡,赵珩刚出生时,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还有三十四,至他当政,不过存九。

    最终,乱世以他击败姬循雅,问鼎天下而终结,眼下他亲手奠定的山河风雨飘摇,最能取昭朝代之的,竟是另一位姬氏后人。

    因缘际会,其仍名循雅。

    他太久没说话,李元贞抬头,悄然看向帝王。

    方才所有外露的情绪烟消云散,唯一能令他感觉到的,于帝王身上尚存的,只有澹然。

    静得不似真人,反而像是,像是翻开国史时,那上面早就不鲜活的名字。

    李元贞压下心头疑虑,又道“臣听闻姬循雅要寻玉玺,大约会在陪都多留数日。”

    玉玺吗

    赵珩忽地想起自己刚睁开眼时那个从他身上偷东西的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前日宫中混乱,给皇帝灌药的人既然打定了注意不想姬循雅胁迫天子,自然也会将玉玺这一受于天命的帝王凭证带走。

    纵然掘地三尺,恐怕亦难以在陪都找到玺印。

    赵珩长睫微动,半晌,哼笑了一声。

    陪都洛陈处南地,居险峻之处,易守难攻。

    且,与抚北王、宁王、淮水侯驻地相距皆不远。

    据天险,拥牢城,倘守城者有几分才略,或能撑到援军勤王。

    可惜,赵珩心道。

    不过转念一想,陪都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都守不住,也无甚可惜。

    姬循雅明为寻找玉玺,实则是靖平军暂驻洛陈,大军需要休整补给。

    还有

    赵珩以手撑颌,姿态很不端庄,“洛陈多水,乃三江汇聚之处,极便垂钓,”他扬了扬唇,“姬氏家训是克己修身,姬将军说不准很喜欢钓鱼养性。”

    李元贞沉默几息,自皇帝醒来后,性情大变,难以揣摩,他一时间难以确定赵珩所言是落难帝王的阴阳怪气,还是意有所指。

    若是后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不精,不知道毒药居然能让人长出脑子。

    他道了句“臣愚钝。”而后轻手轻脚地将赵珩的寝衣放下,他取了药绸,小心地遮住赵珩的双眼。

    赵珩阖目,亦不再说。

    一面系着后面的带子,一面轻声道“姬循雅对陛,”

    话还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燕朗大人求见。”

    赵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李元贞住口,专心给皇帝把药绸系好。

    燕朗进来时,李太医已收拾好了药箱,与他打了个照面,轻轻一点头。

    燕朗拱手,权作还礼。

    二人擦身而过。

    燕朗大步上前。

    他着甲,在帝王面前单膝跪下见礼,道“陛下。”

    李元贞回头,见身形高大的武官跪得挺拔劲直,他收回视线。

    燕朗双手奉上一檀木匣,道“陛下,这是姬将军令臣交给陛下的。”

    为了便于赵珩拿取,燕朗将匣子捧得几乎要碰赵珩的手。

    赵珩伸手,接过匣子,笑道“起来吧,燕卿。”

    燕朗道“是。”他起身,站到赵珩旁侧。

    他垂眼,视线自然地落到了皇帝身上。

    短短两日,纵然是华佗在世,赵珩的身体好得也不会那么快,皇帝依旧消瘦,按他从前身量做的寝衣现在穿着宽大了好些,很有几分体不胜衣的意味。

    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赵珩掂了掂木匣,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搁了一块铁坨,不必将鞭子拿出,单用这盒子砸人,已是凶器中的凶器了,“多谢。”

    “陛下折煞臣了。”燕朗忙道。

    五指压在木匣上,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触碰到了一片繁杂华丽的凤凰羽,赵珩深觉无言,也没打开,将匣子随意丢到一边。

    “朕还有一事,想要劳烦燕卿。”

    燕朗道“臣不敢受陛下一句劳烦,”顿了顿,“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赵珩弯了弯眼,话音含笑,“非伤天害理之事,朕岂会令燕卿为难。”

    燕朗听他声音带笑,忍不住抬了下眼,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陡地垂下。

    “臣恭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