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车,正是六点,公社广播开始播音。一阵音乐过后,是李黎的父亲自编自说的一段快板:
“说地震,道地震,
毛主席要咱防地震。
地震凶,地震强,
防震要搭防震棚。
防震棚,能避险,
家家户户莫偷懒。
防震棚,搭得多,
地震来了有个窝。
防震棚,搭得对,
……”
白秋过了小昌桥,广播声音逐渐远去。
白秋刚刚睡下,父亲回来了,几个月没见父亲了,睡意顿消。他给父亲倒上开水,坐到饭桌旁的大板凳上看他老爸。
白秋说:“爸,地震真的就那么可怕?从成都到五沟,一路都在搭防震棚?一路上的喇叭吼的好凶啊。”
白展想,儿子旅途奔波困乏,“睡觉。坐了一天的车,都十二点过了。”
白秋说:“热得很呢。人家想跟你摆龙门阵。”说了又有点脸红,他觉得说的不像男人话,有点女儿腔。
白展说:“你一个大学生问我,我问谁?地震就是地震,又有好凶,无非就是地抖两下,山摇两下,山上滚几个石头下来,房子掉几沟瓦,那有什么可怕的。我见过的地震就是这个样子。说它凶,就凶得不得了,人,根本不是他对手。先说近的,你看凤凰岭山上山下,到处的石头,都是黑灰黑灰一墩一墩的,里面裹着鹅卵石。这鹅卵石应该在河坝里,怎么到了山上?我估计就是地震,把河坝震到了山上,把山坡变成河沟。”白秋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全是这样。“这就叫‘天翻地覆’,人,把它防得了吗?抗得了吗?1933年,地震,你晓得不?33年,那年是癸酉年,那年时症病很凶,那年地震也很凶,你爷就死于地震,你晓得不?”
白秋他只知道爷爷死的早,听沟里老年人说起,爷爷是在外做生意死的,只是觉得不求甚解:“为什么年年七月中元和腊月里上坟焚香化帛时只看到杜仲坪白家祖坟山的白氏高祖曾祖爷爷母亲姑姑哥哥的坟墓,从来没有看见爷爷的坟?每次烧纸,老爸都要转过身对着凤凰岭西烧香焚纸鸣炮叩头?”他说:“33年是叠溪大地震。”白展说:“我们五沟离叠溪有好远?也就是两三百里路。从凤凰岭翻过去,再过万佛山,就到茂县,茂县往前走,是叠溪,再往前就是松潘。那些年,我们这一条沟的男人,大都走这条路做皮货、药材生意。松潘那边的虎皮豹子皮多的是,虫草虎骨熊胆也地道正宗,弄到成都重庆就卖好价钱。你爷就是做药材生意时死在叠溪的。”
白秋说:“叠溪古城,是松潘大地震时,泯江两岸山体崩塌,几百万方土石壅堵泯江瞬间形成内陆湖淹没了的。历史书上是这样讲过。”
白展问:“人活出来多少?”
白秋说:“不知道。历史书上没有说。”
白展说:“你想,当时是山崩地裂,岷江两岸大山的山石泥土,像口袋里往外倒面粉,一轰而下,深沟狭谷里面的人就如同虫子蚂蚁,有谁爬得出来?本来和你爷爷一路做药材的有五个,赶到叠溪歇脚吃了午饭就到了未时。哪晓得地震了,四个人尸骨无影,一个活着的是五郎沟的武文海,早晨刚上路武文海肚子痛得要命,在幺店子里歇下来治病,捡了个活命。我爷爷说,爸爸出事那天是七月初五,我一辈子都记得。”
白秋说:“我们家有人去找爷爷没有?”
白展说:“哪会不去!过了好多天,武文海到牌坊沟来,家里人才知道这天大伤心事。你奶奶是小脚,没法去,我才三岁多,你曾祖背着我走了好多天才到了叠溪,在一个又高又悬的石岩上,我看到你曾祖哭,我也跟着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够过后你曾祖就背着我爬山离开那个伤心伤肺地。”
白秋第一次知道地震的厉害,第一次知道爷爷的死因,联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防震宣传,成都、涪阳、平县、五沟镇、牌坊沟正在搭建防震棚和为防震抗震忙碌的的人们,白秋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脆弱,也第一次产生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众多生命瞬间消亡的恐惧。
第二天,白秋把昨天他爸讲的关于爷爷的事问了奶奶。他奶奶没有否认,“人呢,都是命。你爷太聪明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外出跑生意不到十年时间,我们家在窑坪场这一带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他说再跑一两年生意就另找屋基修一套和白家祠堂一模一样的四星抱月大四合院,再到成都或者重庆搞几间铺面专门经营山里的药材皮货,不再钻深山老沟,脚板上的生意不好做。我呢,也是命,好好的成都的教书先生不嫁,偏偏偷着跑到牌坊沟跟了你爷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好,他不死,解放时我们家肯定划为大地主大资本家,如果那样,不晓得我们白家几辈人要遭多少罪!”白秋很少看见奶奶这样掉眼泪,眼泪像两根小虫子,顺着鼻梁根流到鼻窝,拐了个弯,横流到鼻沟,流过人中,流经唇边,流到嘴里,她没有擦掉。白秋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很久。
白展天一亮就下队,吃了早饭,白秋到房前屋后到处转,寻找适宜搭建防震棚的地点。他来回实测了两次,从奶奶的住房算起,经天井、石梯、院坝、朝门、梨子树坝,需用时间一分五十秒。从后门出,过后院沟、自留地边、竹林,用时一分二十秒。他没有征求奶奶的意见,从猪圈的大梁上选了合适的现成木料,开始搭建防震棚。
白秋到梨子树坝看了几家的防震棚,许多人可能是不知道防震棚该怎样搭建,或者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勉强应付,几乎千篇一律:用三根树棒支成一个三角架,前高后低,在树棒上搭了晒簟或者挡席之类,地面铺上干草菜籽杆,防震棚就成了。白秋觉得,防震棚太矮,面积太小,进出不便,上面不防雨,地下不隔湿,此类的防震棚绝对不适用!
天气非常热,白秋不敢怠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地震,广播喇叭上也没有说具体时间。有了别人搭防震棚的经验,他前后各立了三脚架,放上横梁,抬高了整个防震棚的高度,左右增加几根横檩,他把生产队烧砖瓦的窰棚里的谷草簾子搭上,用篾条固定好,然后再搭上晒簟。在棚子后方,用油纸做了一个能卷起的小窗。做完这些,天就黑了,奶奶叫他不要做了,明天再忙。
这天,白展回来的早,看见疲惫不堪的白秋,问:“你在忙啥子?”白秋说:“搭防震棚。”白展问:“搭在哪里?”白秋说:“自留地边。”白展问:“为啥子不搭在梨子树坝?”白秋说:“爸,我想,防震棚,应该讲究实用。我有三个考虑,一是走前门出朝门到梨子树坝比走后门到自留地边用时多二三十秒,地震来了就要抢时间,一秒半秒就是生命;二是梨子树坝棚子太多,地震来了都往那里跑容易拥挤;三是那些搭的防震棚太简陋,不实用。我就搭在后面自留地边了。”听儿子说的头头是道,白展心里很高兴。
第二天,白秋继续搭防震棚。他在棚里用干土厚厚铺了一层,又撒了一层细沙,铺了谷草,在棚的四周挖了排水沟,防震棚大功告成。吃了午饭,他进了防震棚,倒在谷草上美美睡起了午眠。
白秋家所在的牌坊沟白家祠堂,是白展的曾祖也就是白秋的高祖修建的,房子很大很气派。梨子树坝北侧,耸立着高大的照壁,过了照壁,是长长的青石地面的甬道,甬道前端石阶旁,左右各一大石狮子,从石狮拱卫的石梯往上走,就到了朝门。朝门宽大高亮,足足有两间房宽,两层楼高。四合院四角,各一个天井,一个天井又是一个四合院,人称“四星抱月”。不知道是大祠堂风水上有什么缺失还是其它原因或者是上天蓄意安排,白展的曾祖膝下二子,白展的爷爷二爷各分得半边四合院及两个小院;白展的爷爷又只有二儿,白展的爸和二爸又分得一个小天井及四合院一个角。白展的父亲是单出,白展就是白家大祠堂西小天井及四合院一个角的主人。稀奇就稀奇在,天随神助,人等无忧:白家每一辈子嗣都与房产条块相对应,白家几辈人省去了房产继承分割的麻烦。土改时工作队本来可能要安排无房贫雇农入住,一来白展家除去房产并无土地田亩几为赤贫。自从白展的父亲早逝后,银两有出无进,家道中落,民国二十九年,白秋奶奶又把体己细软全交给了兄弟朱文森去读大学闯天下,民国三十年遭凤凰岭土匪洗劫一回,动产散尽,家人受辱,白展家一蹶不振,白展的爷爷白秋的曾祖伤愈后失踪,客死何乡骨埋何地生生死死无人知晓,白展只读了几年私塾,十五岁就给皮货药材贩子赶马做脚板生意。二是白展从解放到土改,工作甚是积极,在武装队,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不可多得顶梁柱。有一次给解放军带路上山剿匪,滚下悬崖,解放军找了几天,没有着落,谁知他七天后拖着伤腿又回到牌坊沟。三则牌坊沟田广土沃,真正的贫雇农不是很多,让贫雇农“居者有其屋”不是很难,因而土改工作队就不把白展家房产多寡当一回事。
武东坡天黑来到小天井。他问:“婆婆,秋哥呢?”白秋奶奶说:“累了,在自留地那里的防震棚里睡觉。”武东坡找到白秋,说:“秋哥,快起来,有好事。”
白秋一翻身,见是武东坡,坐了起来,“你没上班?”
武东坡说:“我一个炊事员,哪有啥子不得了的业务?上午省上领导来视察五沟防震抗震工作,刚给客人弄好了饭菜,张国强那龟儿子就来了,又给张国强弄吃的。你猜,他带的啥子回来?”
白秋说:“哪个晓得。”
武东坡说:“军用帐篷。张国强坐的军用吉普车,来了四个人,今下午回张营头沟搭帐篷去了。还有,张国强喊我来告诉你,明天到街上耍,他车上有几瓶五粮液。他还说,有重要话跟你说,在成都没有来得及讲,我叫他把五粮液给我一瓶,他就给了,等白爸回来我们一起喝好酒。”
白展回来了。武东坡早就炒好了几个菜,都是些自留地里的新鲜时蔬。三人喝了一瓶五粮液,心情极佳。晚上,两个年轻人就在防震棚里过夜。
第二天是五沟赶场的日子。等到白秋起床,不知道武东坡什么时候走了。这不怪他,他要给公社机关十几个人做早饭。
白秋刚到,通往公社机关院子的石梯上就传来了张国强的声音:“武胖子,秋秋来了没有?”
白秋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见此人多没涵养!”
张国强坐到武东坡的床上,见篾席有点不亮净,随手把武东坡的枕巾翻过来,擦了汗水,搭在床沿上坐下。
张国强把白秋往面前拉:“这两天在忙啥子?”
白秋说:“老爸忙得不得了,我搭了两天防震棚。其余时间就只有吃饭睡觉。”
张国强放低声音说:“说正事。一,地震。这几天成都闹地震闹得更凶,说要发生大地震。爷爷前几天很紧张,他叫警卫排长准备军用帐篷、压缩饼干、电筒、急救包,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叫我带回来。他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爸,大灾大难面前给我爸做点事。还喊我必须对爸说,务必小心,今年地震大得很。”
白秋问:“有好多级?”
张国强说:“不知道。只怕有十级。”他不晓得地震划分为多少级,他估计,风有十二级,地震该有十二级。他又把嘴凑拢白秋耳边小声说,“还有大事情。你晓得不,毛主席五月二十几号接见巴基斯坦总理后就没有出来,虽然他老人家向来深居简出,但两个多月不抛头露面,估计凶多吉少。我爷这一两个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百分之百的寝食难安。昨天晚上,我在外面耍回来,在门口听到他跟奶奶说,‘大不了回龙门山山里打游击。’我问他‘跟谁打游击?’他一下子就紧张了,还冒了火,‘滚去睡觉!我说你奶奶,吃饺子要打油碟。’我说,‘也不该到山里去打?’他缓了一阵子,把我喊到他面前,小声说,‘你都读大学了,我不哄你。我们国家今年不晓得为啥子,霉到脚后跟了。一月里周总理逝世,这个月朱老总又走,现在毛主席也快不行了。’爷爷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过去,这世界不晓得会发生啥子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揪了我耳朵,还敲打了我脑袋,告诫我,‘今晚上这些话,就是酒喝醉了都不能说!’”
“酒要喝醉?我晓得你有好酒。那就走!到民族食店,那里今天有菜。”武东坡擦着手进来了。
白秋反应过来了。白秋问:“你拿了几瓶?”
张国强顺着说:“狗东西李黎不回来,不然我们一人一瓶。”
白秋问:“他不回来,到哪里去了?”
张国强说:“到他女同学那里去了。”
武东坡说:“不长肉的狗发情早。”
三人都笑。
接下来的日子,白秋无非是看看书,做点家务,担水担粪灌灌南瓜丝瓜。李黎也回来了,他们几个到李黎家里去了一趟,想看看李黎的女同学,但扫兴而归。——人家根本就没到乡下来。
张国强回成都了,李黎要忙他的《阶级压迫?民族矛盾?——李特李雄起义的动因探微》的文章,这是西川民族学院领导布置给高材生李黎的重点理论文章,说要安排在学院报第九期刊登。领导告诉他,一定要突出“阶级压迫”中心论点。
户口转走了,又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白秋觉得暑假过的乏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