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了早饭,白展书记要出门,走到大院坝又折回来,对他妈说:“妈,今天7月21,是你70岁生日,做一回大寿吧。”转身对白秋说:“白秋你到公社去一趟,找武东坡,看能不能弄几斤肉,早去早回。”白秋奶奶说:“天天防震抗震,人心慌慌,祝什么寿?”白展说:“不管那些,礼数还是要的。你的生日,十几年都没有缺过,今年更不能缺。”白秋奶奶一脸的无可奈何,心里却甚是高兴。
白秋到了公社见了武东坡,武东坡马上到食品站,隔着一长串排着队手里拿着公社革委会袁主任亲笔批条的人群,指着门市里凶神恶煞的食品站长梁胖子:“胖子,快点!涪阳地区的领导马上到,十一点半吃饭,手续下午你到公社来拿。”梁站长问:“乌鸦嫌猪黑,你有好瘦?凶啥子!好多人嘛?”武东坡说:“地区领导三个,一位司机。县上、公社好多人老子不晓得。”
武东坡弄了三斤猪肉,一斤半牛肉,还有一块牛肚,一盆猪血,白秋很高兴。武东坡问:“够不够?”白秋面带羞赧:“想不到这几年少读书有少读书的好处,什么都能弄到。你还真行,够了。哎,你晚上有时间没有?”武东坡说:“婆婆今年运气好,窑坪一队早上一条牛滚到河沟里了,平时哪有牛肉?我把晚饭早点做了,六点到牌坊沟。”
太阳还有一竹竿高,武东坡骑着自行车来了。车把上挂了一个口袋,他对白秋奶奶说:“婆婆呢,我知道你喜欢吃豆腐,我拿了点。婆婆,今晚上你就坐着,我做菜。”
白秋奶奶说:“你秋哥打下手,给你帮忙。”
武东坡说:“不用不用。也没有多少客人。”
白秋奶奶说:“还是和往年一样,一大桌。”
白秋奶奶说:“我们东坡就是勤快。”
白秋奶奶早就把葱子、韭菜、生姜、青红海椒等调料准备好了。丝瓜、黄瓜、嫩南瓜、豇豆、茄子、洋芋等时令菜清洗得干干净净。
武东坡喊:“秋哥,你去给我掐一把不老不嫩的花椒叶,今天我做一道你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菜”。
白秋说:“我先去把肉拿来。”武东坡跟着他,到自留地边新水井。慢慢拉起长棕绳,猪牛肉、牛肚、血块都在几丈深的井下,武东坡闻了闻,没有变味。
队长白老五提了撮箕来了。“大妈呢,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安排人把花生挖了,一人一斤半,给你多留了点。”白秋奶奶说:“老五,哪有这么早的花生?”
白老五说:“昨年,你的生日那天,我看花生都已经老叶,挖了好几窝都没有一颗能吃,今年正月间我到涪阳,专门去良种场买了几十斤早花生种,种了一亩二分地,今年你的生日可以吃点新鲜”。白秋和他奶奶尝了几颗,都说好。
院子大,上了花甲之年的老人有七八个。早早的,前前后后主动来了。这是白展家十来年的规矩,每年白秋奶奶的生日,全院子六十岁以上的人都要到场,大家吃一顿,乐一乐。白老五娘来得最早,吃了几颗带泥花生,就去淘洗花生,进厨房烧火。后面来的都忙着搭桌凳,放碗筷。
白展回来,手里拿着两个液体瓶。武东坡说:“白爸,差不多了,可以吃饭。”
天气热,大家把大八仙桌搬到小天井,一来武东坡端菜方便,二来凉快。看见有酒,人们有些兴奋。白老五娘说:“嫂嫂,今天我要敬你一杯寿酒。”白秋奶奶说:“你我喝了几十年,我怕过你?”白展说:“都六七十岁了,少喝点。”白老五娘说:“你喊我们少喝,那是你想多喝。”
人们入座,白老五娘把一筲箕盐煮新花生倒上桌,每人面前一老式青花杯,白展问白老五:“早熟良种花生产量高不高?”
白老五说:“可以,一亩二分地,挖了五百多斤。”
白展说:“影响不好,你迟不挖早不挖的。”
白老五说:“生产队几个月没杀猪,社员说话都是干糙糙的,没点油润味。挖点花生吃,大人娃儿都喜欢。”白展没再说什么,开始斟酒。
院子里六十岁以上老人加上白秋父子、白老五、武东坡,共十二人。两瓶酒每人斟一满杯,所剩不多,白展略显愧疚。“妈,今天是你七十岁大寿,祝你健康长寿。各位前辈,长哥长嫂,还有老五,酒不多,菜不好,见谅。干!”
有的人一饮而尽,有的人浅尝辄止。白老五娘把酒杯递到白秋奶奶面前,“嫂嫂,干了。我都干了。”细心的白老五说他妈:“妈,你慢点喝,喝出礼节。”白秋奶奶说:“没关系,喝干。有酒就喝酒,没酒就喝水,同礼同礼。”武东坡进厨房端来了长寿面,众人都笑劝寿星快吃。
人们喝了酒,液体瓶中酒已不多,白展有些窘难。几盏煤油灯把桌子照得亮堂堂,一个黑影站在白秋奶奶背后:“婆婆,我这里还有酒!”
众人大惊,白秋反应快,急忙转身:“李黎,啥时到的?”
李黎说:“刚到。”他把一根小碗口粗近两尺长的竹筒端端放桌上,“我无事找武胖子闲聊,袁主任说胖子到牌坊沟了,我才记起是婆婆的生日,我就跑回家拿来筒酒。”
众人大喜,让座安杯,放碗置筷,都夸李黎:“大学生有见识,”白秋奶奶走到李黎面前,对白秋说:“倒杯酒,我敬孙儿一杯。”
白展说:“妈,少喝点。”等白秋斟满酒,白秋奶奶、李黎、白秋都一口干。一桌子人都叫好。李黎敬了白秋奶奶,敬了白展叔,共同敬了座中客人。花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武东坡上了第一道菜。
那是一道热菜。准确的说,是一盆汤菜。武东坡先给他婆婆盛了一碗,然后依次盛,人人一碗。武东坡很得意,“这叫五彩长寿汤。可以说是好多人一辈子没吃过的菜。主料,血块、豆腐、番茄、金瓜。先将豆腐、血块分别下锅汆水,起锅后在冷水里跑一下。然后旺火把水烧开,加盐、生姜、干红椒、花椒,再熬一阵,放入汆过水的豆腐、血块和番茄、金瓜,微火慢炖,起锅前勾稀芡,入盆后撒一大把不老不嫩的花椒叶末,滴上几滴香油,就可以了。”众人小口啜饮,清清香香,粘粘糊糊,麻麻辣辣,很是适口。白秋奶奶说:“东娃,有出息了,婆婆谢你。”白秋、李黎拉着武东坡,要给他敬酒。白老五说:“人家做啥子的嘛,是专门伺候公社、县上、省上领导的。”白五老娘说白秋奶奶:“你老先人养他十几年没白养。来,我再敬你一杯。”
武东坡喝了两杯酒,加上众人夸奖,高兴的不得了。急急忙忙上菜。有土豆烧牛肉、水煮牛肚、粉蒸肉、青椒肉丝、回锅肉、黄瓜肉片等等,荤菜上完后就是素炒丝瓜、凉拌素豇豆、爆炒南瓜丝之类。材料不多,菜式花样很多,宾主十分高兴。人们相继斟酒,一竹筒玉米酒有四五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喝得高兴。
广播响起来了。先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广播说:唐山地震灾区人民,在党中央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自力更生,抗震救灾。接着有工人、解放军战士、医生等的访谈录。饭桌上的人小声的吃饭喝酒,有意撇开防震抗震这个话题。
白展站起来,一个个敬酒。白老五也跟着敬了一圈。武东坡、白秋、李黎几个端着酒杯边喝边聊天。有的人有了醉意。白老五娘有些醉了,她裤子很短,弓着背,手摸着头,一双小脚像初中生常用的圆规,硬步硬步地笑着回了家。
广播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西川新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西川新闻节目声音非常大。男播音员用厚重声音播送:“为了贯彻中央的电话指示精神,省会成都于8月16日下午,在成都市中心的人民南路广场召开了十万人群众大会,成都军区、省委省革委、成都市委市革委主要负责人在会上讲了话。会议要求:全省各条战线各个部门的干部群众,要坚决执行党中央电话指示精神,在毛主席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下,一要坚决维护正常的生产生活工作秩序,坚持一手抓防震抗震,一手抓生产。二要坚决打击造谣滋事,打砸抢劫、冲击机关学校工厂等行为,保障人民群众生产生活正常秩序,三要把防震抗震与………。”
酒已经喝的差不多,听了广播,人们似乎酒已醒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说了大致相同的感谢话,各自回家。李黎和白秋奶奶、白展叔闲聊,白秋和武东坡忙着收拾餐具炊具酒具。喝了不少的酒,大家都出了不少的汗,都感觉轻飘飘的。
忙完所有活路,五个人都扇着扇子歇息。
天气热得很,汗水特别多。三个年轻人,甩了上衣,赤脚裸身,武东坡脸上背上汗水不断线。李黎问武东坡:“胖子,你的豆腐汤就是豆腐汤,血块汤就是血块汤,你的‘五彩’我咋就不理解。”武东坡说:“还有啥子,你说完。”李黎说:“这个汤菜在川菜菜谱中有记载没有?”武东坡说:“问得好。我跟你说,豆腐,白的;汆水血块,黑的;番茄,鲜红的;金瓜,黄的;外加花椒叶末,绿的。这不是五种色是啥子呢?还有,做菜,要会变,有啥子材料弄什么菜,根本不管书上有没有记载。”李黎说:“不对。你还有干红椒,生姜块,花椒粒,几种颜色有重复。重要的是晚上吃饭,吃者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白秋说:“东坡兄弟也相当可以了,这个五彩长寿汤的确做得精道,色香味俱全,无可厚非。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菜,因材做菜,正是川菜的精妙之处。只不过汤黏糊糊的,叫‘五彩长寿羹’更名至实归。你李黎也不要——”
“不扯了!你们听,满天的星星,月亮都要冒出西山,咋有天河水声音?——”
一道白蓝白蓝的光从后面凤凰岭跑过。
白展大闹:“不好,地震!背你奶奶!”白秋跳过板凳,本来能够抱着奶奶,可是不知为啥,地下像有人把他推开,差了一点点,只差一点就抱着奶奶。房子不断有木头撕裂拉断的声音,瓦片不断掉下来,到处传来猪牛惊恐的吼叫,看不见东西的鸡扑腾着,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跑动,哭叫声吼闹声呼喊声粘连着。
奶奶已经站起来,来不及多想,白秋抱着奶奶往后门跑。瓦片一摞摞一片片落下来,武东坡头上“哐”了一声,脑袋“嗡嗡”的闹。
白秋奶奶嘴里不停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白展不停说:“慢点,不要绊倒。”
“过了后院沟就是平路,几步就到防震棚,到那里就安全了”。白秋想着,右脚踩着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脚一滑倒在沟沿上,白秋奶奶发出一声惨叫,来不及多想,武东坡抱过婆婆,几步就冲到防震棚。
把白秋奶奶安放好后,白展忙问:“刚才怎么了?”
白秋奶奶不吱声,出着粗气。白展弓着腰双手护头跑回屋,拿来手电筒,过后门时,额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流着血。他用电筒照了照武东坡,武东坡颈上有血,再跪下照他妈妈,见他妈妈双唇紧闭,牙齿咬得吱吱响。忙问:“哪里痛?妈。”
他妈不吱声。
他又问:“妈,砸着你了?”
他妈摇摇头。
白展拿电筒检查他母亲头、脸、双手,都没问题。再检查双腿,“腿断了?”
看着妈妈痛苦又不吱声的表情,白展站起来,左手的电筒射着白秋的脸,右手用力扇了白秋一巴掌。白秋晃了几下,没有出声,也没有倒下。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责打。
白秋奶奶哭了,双手在空中不停捶向白展:“你打他干啥子?要打,去打天!打地!打地震!去打嘛!这是地震!”武东坡说:“婆婆,白爸,不说了,马上送医院。”又对李黎说,“你去把自行车推来,我和秋哥先走。”
白展对白秋狠狠的说:“把电筒拿上!注意安全!我去大队广播室一趟!”
武东坡力气大体力好,抱着他七八十斤的婆婆不很累。跑过梨子树坝,有人询问,他们没有时间回答。李黎推着自行车努力追赶。
牌坊沟上上下下都有各种声音吵闹一团,虽然分不清是什么声音,但都有一种急促和慌乱。
月光不太亮,似乎有好几处地方冒着大烟雾,不知道是房子着火还是房子垮了。
广播响起来,大家都很惊愕,广播里传来白展书记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大队五大干部,各队队长,迅速组织党团员青壮年抢救伤员,迅速弄清楚本队各家各户受灾情况,大队五大干部和队长,十一点半到三队水井坝开会。只要人没有死,必须到会!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大队五大干部,各队队长,迅速组织党团员青壮年抢救伤员……”
白秋又流泪了,“地震到现在可能只有十几分钟,他离开他老爸只有分几钟,——他没有电筒,——从白家大院到广播室还有好长的田埂路,——今晚他是睡不成觉了。”他飞快地想了好多。奶奶说话了:“东娃,慢点,断都断了,又死不了人。就是死人又有啥办法?这地震不知道有好多人断了腿脚,有好多人命都没有了。”
当然,白秋奶奶很不好受,断了的腿悬着,钻心地痛。儿子的通知,她也是听到的,全大队两千多人在地震中死人没有,受伤有多少,她帮儿子牵挂着。他儿子晚上要做很多事。在自行车上,她感觉不到还有余震没有,她双唇紧闭,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