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社医院,临街的石梯上挤了好多人。有人闹:“又砸到一个。”人们让开道,武东坡大声吼:“李院长,快点!”注射室、外科室人挨人人挤人。一个高个子穿白大褂的问:“啥问题?”武东坡说:“快点,我知道啥问题我还找你?”白秋说:“快点,腿断了。”李黎让白秋武东坡把白秋奶奶照管好,大喊:“孃孃,你快过来。”外科室挤出来一个女白大褂。李黎跟他孃孃说着话,他孃孃招呼武东坡把白秋奶奶抱到住院部,李医生立即对白秋奶奶进行处理。
喝了些白开水后,打了针止痛,接骨,敷药,上了石膏、夹板,前前后后好长时间。接骨时白秋奶奶出了很多汗,衣服已经湿透,李黎到她孃孃寝室里拿了洗脸毛巾和面盆给白秋奶奶洗脸,把她孃的白衬衣拿来要白秋奶奶换上。武东坡记得自己好像流了血,叫医生用棉签擦洗,幸无大碍。
陆陆续续有伤者被弄到住院部,白秋奶奶就睡在靠东边窗下的病床。没多久,整个住院部人满为患,后来的只能睡长条椅子或者桌子上。
白展当晚没有睡觉。开完会,他和白主任到了几家房子垮了的社员家安抚,检查防震棚使用情况并提出整改意见,顺便核实各队人员受伤和公私财物因灾损失数据,天快亮时拿来他妈、儿子的换洗衣服到了公社医院。
武东坡回公社食堂准备公社干部早饭,白秋奶奶叫李黎去休息,李黎不肯。白展说:“有我父子两个就可以。你去休息。”
李黎走了,到他孃的寝室休息去了。
天刚亮,李黎向白秋父子白秋奶奶道别,他说他要回李二沟看他爷爷和妈妈,他说:“广播到这时都还没有声音,不知道家里特别是老妈有啥事没有,爸绝对忙,肯定回不了家。”
白秋奶奶说:“回去吧。不会有事的。道谢了,又把你辛苦了,你没睡好久。”
李黎说:“可能有一个钟头,可以了。”
白秋打了水,给奶奶重新仔细洗了脸,他扶起奶奶,给他奶奶从前胸后背擦洗了一遍,奶奶人干瘦了好多,锁骨、肋骨、背脊梁都嶙嶙峋峋,他感触到吸吮了几年的两只乳房也只有两片皮贴着胸肋骨。“奶奶老了,”他又流了些泪。
白展累了,坐在床沿上吸烟。白秋叫他爸帮忙,用被单遮着病床,他要给奶奶换衣服裤子。因为他看见靠后墙的床上睡着个男人,他感觉到那个男人早就在观察他。
李院长来到住院部病房,白展问:“这个病房安全吗?假设又来地震有没有危险?”
李院长说:“县上的专家来看过,他们说住院部一楼安全。只要不是八级以上地震,都没问题,可以作为抢救病房。这是木结构,木头大,榫铆大,这种结构注意防火就对了。我们这医院地势高,水冲不到,后山是石头,又没有泥石流。只是叫我们二楼不能用。”白展看了看,也没说啥。
这时进来一个人,白秋看见了,是初中同学金楠。
白秋问:“金楠,你来医院做啥呢?”
金楠说:“我爸在这里住院,都几天了。地震时我把爸背到天井坝里,地震停了,李院长说还是回一楼病房安全些。”她一边给西床男人倒水,一边说,“爸。我们那条沟有几个人受伤。如果是半夜来地震就难说了。妈没有问题。防震棚没有问题,房子前后檐口都落了很多瓦。”
她爸点了点头。
金楠看了白秋旁的病床,给他点点头,问白秋:“白大学,你奶奶?地震受伤了?”一直听他们说话的她爸听到这里,眼睛睁大了许多。
白秋说:“是的,腿骨折。”
金楠来到白秋奶奶床前跟白秋奶奶说话:“奶奶,叔叔,我叫金楠,跟白秋是初中同学。”
白秋奶奶说:“女子,你好要强哟。地震了,你还一个人回家,深更半夜的,好危险啊。”
金楠说:“我没有其他姊妹,爸在这里住院,妈又生病了,我不回去不行!”
武东坡端了稀饭进来,金楠面带笑意,算是招呼。武东坡说要给婆婆喂饭,奶奶坚持自己吃。他又叫他白爸白秋到公社食堂吃饭。他对他白爸说:“昨晚的地震,把厨房后墙震垮了,锅砸烂了一口,灶也垮了,早饭是在煤油桶上煮的。婆婆肯定很饿。”白展说:“不见得,才八点过。”
中午,五沟公社召开各大队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各机关单位负责人会议。会议初步搜集了各单位、各大队人员伤亡、房屋垮塌、重大水利设施震损、公私财产损失等情况,安排下一阶段抗震救灾具体工作。
曹书记和袁主任在搜集完情况后,表扬了牌坊沟大队、窰坪大队。袁主任说,特别是牌坊沟大队,十点过发生的地震,十一点过就开了干部会,基本摸清了情况,当晚安置受灾户,落实受灾户吃住,检查防震棚使用情况并提出整改意见。他强调说:“这些工作,是白展书记母亲受伤,自己流了血的情况下做的,难能可贵。”
曹书记在会议结束时强调:防震抗震和救灾抢险都不能松,地震警报没有解除,我们一天也不能懈怠。夺取这两项工作的全面胜利,现在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今后的道路更曲折,更艰险,工作更难做。
袁主任作了补充讲话。他把曹书记的讲话又发挥了一下,讲得更具体,更具操作性。他说:“刚才曹书记讲了话,我领会了一下,我觉得下一阶段我们的工作,有‘三个继续’、‘三个重点’:一个‘继续’是继续摸清各生产队、场镇各单位受灾情况。数据要准确,统计要全面,一是人,伤到哪里,是重伤轻伤,伤到什么程度,在哪里处理治疗。亡,要说明单位,姓名,死亡原因。二是公私财产受损情况,房屋垮塌多少,震损无法居住户有多少,要落实到户。生产队猪场牛圈,垮塌了多少,死亡大牲畜多少,要分生产队统计。田地垮塌造成粮食损失就不统计了。三是震险水利设施,要逐一核实,以大队为单位统计。第二个‘继续’是继续安顿好垮塌房屋和房屋无法居住无法煮饭的社员吃喝拉撒,不要有人睡露天觉,吃百家饭。生产队该出血就出血,有粮食就拿出来,没有,可以到其他队借一点。第三个‘继续’是继续搞好防震抗震工作。据省上预报,龙门山断裂带本月还有大地震。各家各户防震棚质量如何,大风大雨能不能顶住,太差的要重建重搭,是不是家家户户都准备有电筒、雨伞等。附带说一句,告诫社员,不要喝酒!你李二沟大队李泽就是血的教训。”
下面许多人笑了起来。有人说:“你哪天不想喝酒哟!”
旁边人说:“领导不在此列。”
袁主任似乎已经听见,大声说:“不许议论,有看法下来讲。讲错了曹书记晓得更正。下面说‘三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二十四小时观察水库堰塘等水利设施,特别是夜晚、雨天。不要垮了淹死人。二个重点是治保主任民兵连长要组织人分队巡逻,我们五沟,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和革命传统的地方,大灾大难面前不能有治安案件发生,不能丢人现眼。第三个重点是上上下下要保持广播畅通。各大队要迅速安排人检查广播线路,喇叭听不到要迅速检修,大队广播室两用机干电池要准备足,不要像我们公社广播站,断了电就没法广播,要百分之百保证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准确及时传达到社员中,特别是昨天的大地震,党中央毛主席肯定着急,今明两天肯定有党中央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总之,把防震抗震和救灾抢险防险工作做好,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支部书记、大队主任和各机关负责人都知道:曹书记的能干就是大胆相信大胆使用袁主任,袁主任的能干就是听曹书记的话,舍得说舍得做,而且做得细做得落实。
据初步统计,8月16日的地震,五沟公社垮塌民房169间,养猪场牛圈垮塌381间,受伤123人,需住院治疗31人,死亡2人,伤亡猪牛等大牲畜101头。说起这两个死亡人员,过了好多年五沟人既想笑又惋惜。一个是窰坪场公私合营茶旅店的张全英,本来她已经跑到大街上了,见客人喝夜茶的五分硬币放在茶桌上,回转身拿了钱刚走到檐下,房檐上掉下一摞瓦来,不偏不倚,砸在脑袋上,脑浆迸裂,顿时死亡,现场目击者说,那脑浆像浇有红油的豆花,只不过有严重的腥臭味。另一个是李二沟大队的李泽,全县现存唯一的酒厂——五沟羌山酒厂没有脱农的酿酒技师,他有祖传酿酒绝技。五沟羌山酒厂离了他,产量效益差一大截。平时好一口酒,领导上下都不指责他,他只要在厂,一切都不要领导操心。那天也不知道他喝了好多酒,倒在路沟里,震下来的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端端正正砸在他身子上,沟底是连山石,李泽就死得没有完整的身骨和肠肝肚肺。本来他可以不进入震后第一批伤亡人员统计表范围,早饭过,李书记和小李主任来公社开会,李书记到路边石头前小解,一泡尿撒下去,不偏不倚撒在一个人的脑袋上,再仔细一看,不得了,那是李泽!有几百斤重的石头砸得李泽脑袋以下的身子看不见什么,吓得李书记尿都撒不出来。小李主任将信将疑走拢一看,闻了闻,还有浓浓的酒味。两人憨了好一阵,方才通知生产队来人撬开石头把李泽提回家,正因为如此,开会迟到了,汇报时他二人话不流畅。说明原委后,袁主任说,事情是该这么处理,不过你两个领导干部,在灾难面前就吓憨了,上战场肯定当逃兵!李书记说,不会,上战场在敌人面前我们勇敢得很!参会的人都笑了起来。
散会了,袁主任说:“昨天到今天,大家很辛苦,今天破例,一人一碗白米干饭,一碗辣子汤。”
出了会议室,有人说:“紧张兮兮几个月,哎呀,不过如此。”有人说他:“龟儿子没人性,还没有把你累够?”
吃饭了,大家兴奋起来了,因为,每个人碗里有好几片又长又厚的老腊肉,一人一小碗红苕酒。袁主任发话了:“各位,再一次强调,防震抗震工作不能松!当前生产和群众生活要整落实。各大队各单位方方面面的工作要学会十个指头弹钢琴,不能抓住一点放弃其余。点到为止。”
袁主任开完会,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到了李二沟。一来是想看看遇难的李泽,一个好端端的酒友,他们一起喝过几回酒,他没了,羌山酒厂能不能保住,难说!二来是有特大的事。他要看看李二沟水库有没有问题。昨年才修的新水库,大坝还没有完全下沉落实,容易出事。到了李泽家里,他看见李泽睡在堂屋泥地的席子上。头被盖着,头以下平平坦坦,像是一具没有穿戴没有化妆的木偶。院坝里有木匠和好多帮工忙这忙那。袁主任直接给李泽鞠了躬,走了。
到了李二水库,他在大坝内内外外翻上翻下看了很多遍,又顺着山崖爬坡下坎,检查有没有山崖垮塌崩裂的迹象。水稻都已抽穗,正是灌浆饱粒阶段的大田用水高峰期,水库库存量还很多,他没有发现大问题,他告诫李书记,要天天派人来巡查,出不得事。
天气并不因为地震了就阴凉些,下午五点过都热得慌人。袁主任顺原路回到李二沟五队,翻过柳林垭,到张营头沟。他还不放心的还有张营头沟水库。
龙门山人曰:
山摇地又动,暑夜有人忙。
生灵悲与乐,尽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