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中午没事,他给学校辅导员黎老师写了信:
尊敬的黎老师:
暑假安好!一月不见,如似经年,甚是想念。感谢两年来老师长哥般关照和爱护,学生倘有半点学识进长,黎老师恩重千钧,不可车载斗量。
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此时,我经历了人生最惨痛最惊心动魄十几个小时。家乡平县,遭遇了历史上最大的地震。我们公社,伤者无数,数人遇难,房屋倒塌,到处见残垣破壁。
奶奶七十岁余,不幸腿折。家父年长,又有公务,家中并无长兄姊妹。因家母早亡,学生与奶奶情感超过普通祖孙情感,此时此刻,犹应尽孝道,照管古稀奶奶。
为此,学生特斗胆向老师提前告假:九月一日前已无到校可能,具体请假天数,要视奶奶骨伤恢复情况。到校后,学生彼时再面谢恩师。此致
暑安
学生:白秋
八月十七日午笔
白秋又在内容上稍加修改,给江老师写了信。
白展已经回牌坊沟。
金楠父子说着话。
场镇的广播响起来了。播了一阵音乐,中央台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正。下面播送这次节目的内容提要:‘八月月十六日二十二时六分,西川省北部平武——松潘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地震级别为里氏7·2级。西川军民……’”白秋悬着的心落了一些,——平县,毕竟不是震中。
傍晚,袁主任来了,还有李院长在他身后陪着,还没有进门,袁主任就大声问:“白秋,你奶奶严重么?听说是你把你奶奶的腿整断的。”
奶奶醒了,向着门口的袁主任说:“袁领导,不是。是地震把瓦震落一大摞在院沟里,黑灯瞎火的,孙儿绊倒了,我的腿就断了。”她认得袁主任,在他家里吃过几回饭。
白秋还没回答,袁主任已经来到床前,拍着白秋后背说:“玩笑话,哪个孙儿有意把奶奶腿整断?”又对白秋奶奶说:“我到下面跑一大圈,刚回来,现在才来看你老人家。需要什么东东西西尽管说。”他跟金楠父女打了个招呼就急风急火走了,走到门外又喊白秋:“秋儿,到公社办公室来一趟。”
白秋来到公社办公室,袁主任洗了脸换了衣服就来了。他说:“昨天你奶奶做生,武东坡跟我说了。地震了,受伤的多,防震棚住着,生病的也多,上面供应还没有增加指标,副食品有点紧。我帮不到什么忙,猪肉、白糖、菜油一样你都拿点,用完了,人少的时候直接找我。”他递给白秋几张盖有公章私章的牛皮纸块。
白秋眼睛有些湿润模糊,他觉得这个主任心有好细哟,他想都没想到,居然他给考虑到了。
袁主任又说:“傻兮兮的做啥?拿着,我忙。”
白秋把牛皮纸捏在手里,说:“袁爸儿,大恩不言谢。”
袁主任说:“龟儿子,还是那个样,说话文屁眼冲天。再跟你强调强调,用完了来找我。只要找我,都给你想法。”说完有要走的意思,白秋没说什么,离开了公社院子。
回到病房,金楠正在阶沿边的柴火炉上给他父亲煮饭,一只变了形的铝锅里,有嫩玉米和白米跳跃着,柴火把锅底烧得蒙上了厚厚的黑黑的锅底灰。金楠说:“白大学,还是你好,武东坡顿顿把饭煮好,你吃现成。这鬼天气,热得人发慌。”
白秋说:“《诗经》上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农历七月正是大热的月份。”
金楠问:“哎,武东坡他为啥把你喊‘秋哥’,把你奶奶喊‘婆婆’?好亲热的样子,我就是搞不懂。”
白秋说:“他父亲和我老爸关系好得很,土改第二年他父亲被藏在凤凰岭的土匪杀了,下半年他妈生他又得病死了,是我爸和奶奶把他养大,十八岁后他才回到五郎沟。”
“啊!很感人呢!”金楠说。
白秋笑说:“一般一般,基本感人,我爸我奶奶心肠好。”
金楠又问:“问你,我们五沟,都把爸爸的妈妈喊‘婆婆’,为啥子你把你婆婆喊‘奶奶’?”
白秋说:“我喜欢。我们那条沟的人都把我奶奶叫‘白秋奶奶’。只要喊她,都要把我带上。”
病房里的人也没有闲着。金楠的爸掀开被单一角问临床的白秋奶奶:“老人家,地震把你腿伤了?你是牌坊沟大队的?”
白秋奶奶说:“昨天是我七十岁生日。喝酒了,地震了,我就受伤了。你咋晓得我是牌坊沟的?”
金楠的爸说:“五沟公社,只有牌坊沟有白姓。听我们金楠喊你孙子‘白大学’。好孝顺哟,他在哪里读书?”
白秋奶奶说:“在重庆。你女儿呢?”
金楠的爸说:“今年师范毕业。等几天就上班了。”
白秋奶奶说:“你命好。女儿工作了,就万事大吉。你啥子病,在医院住着治。”
金楠的爸说:“在常年在外工作整起的病。”
白秋奶奶说:“在成都?”
金楠的爸说:“远得很。大庆,黑龙江。”
白秋和金楠进来了。白秋问:“叔在大庆工作过?”
金楠的爸说:“在大庆工作了两回,但不光荣。当了两回逃兵,我的病就是在大庆整起的。”
白秋问:“大庆的王进喜真有其事?”
金楠的爸说:“基本上是那么回事。我和王进喜是一起从甘肃玉门到的黑龙江。”
金楠说:“爸,不讲那些。”
金楠的爸问:“侄儿在重庆什么大学读书?”
白秋说:“西川师范学院。”
金楠爸说:“我是北京石油学院毕业。”
白秋说:“金楠,你好可以啊,你爸是大学生。”
金楠爸说:“我是五七年首届毕业生。毕业后组织上分配我到玉门。那时我们好春风得意。五八年中央要我们转战黑龙江,要‘三年拿下大油田,’怪我,一腔热血,身体不行!我们才去那些日子,大雪天在雪里掏个窝,用油布搭个棚,地上铺上油布就睡觉,吃的什么,吃炒面,吃压缩饼干。我身体受不了,就当了逃兵跑回来两次。现在这一身病痛就是恶劣的生活条件工作条件所致。不要笑,我是一个身体不好的意志薄弱者。共和国创业大军中的为数不多的逃兵!我要是有王进喜那么好的身体那么坚强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袁主任李院长来了,进了病房直截了当对金楠说:“金楠,昨天地震,受伤人员多,你已看见了,好多人睡在椅子上桌子上,我跟李院长商量:住院病人中,慢性病或非危重伤病员都暂时回家治疗,把病床让给重症伤员。你看如何?”
金楠面带难色。他爸说:“可以,大局为重,明天早晨走。”
袁主任李院长异口同声:“谢谢,谢谢。”
李院长补充说:“住院部一楼只有五间病房,现在有二三十人要住院,感谢理解。”
金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两个又到另外病房去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白秋奶奶打着拐,白秋扶她进厕所,帮衬奶奶大小便,奶奶要白秋送金楠父子回家。奶奶说:“别人困难的时候你帮一下忙。我这里你不担心,有东坡跑上跑下。”
安顿好奶奶,白秋到公社院子,推来自行车,对金楠说:“我送你们回家。”
金楠说:“这咋行?你奶奶也住院。”
白秋奶奶说:“没事。武东坡常常来,有啥事找东坡,还有白秋的爸。”
金楠收拾完东西,父女向白秋奶奶道别,感谢婆孙对她们的关心,叮嘱她慢慢养伤,白秋架好自行车,扶金楠爸坐好,金楠背上住院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桥楼沟了。
到家了,白秋马上要回窰坪,金楠的爸妈挽留,白秋竭力谢绝。无奈,白秋喝着水,金楠父子进屋嘀咕一阵,父女两个出来了。矮矮的金楠爸手里抱着几本书,衬衣上扑了不少的灰尘,金楠爸说:“家里好书幸存不多,你是读书人。这几本书算是薄礼,定要笑纳。”在白秋面前,金楠爸像没有病,说话还有些讲究。
白秋大喜过望,没看书名就接过书,礼数周全后把书绑在自行车后架上。金楠说,我去送送白大学。他爸说,看你自己。她妈说,注意安全。白秋和金楠一起说,知道了。说完,金楠一笑,问白秋:我们没有商量,咋会异口同声。白秋随口说,这叫“心有灵犀。”说罢脸一红,“真的心有灵犀?不可能吧?”
走了十几分钟,金楠与白秋道别,白秋下了车,要和金楠握手,金楠一笑,“免了,同学之间,哪有那么多的礼数?”等金楠走过山嘴,白秋解开绳子,一一翻阅书籍,顿时高兴万分:最上面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下面是一套二十四卷本《康熙字典》,都是宝贝东西!
他骑上车打着口哨,“先回家,把书放到牌坊沟。”
到了牌坊沟放好书,白秋又飞快赶回公社医院。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金楠爸为什么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放在最上面?是因为他从那时起,就把父亲心目中的卓娅交给了白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