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万事梗阻。九月一日,川内许多高校学生都没有到齐,西川师范学院毕业年级的见习已经推迟,学院关于推迟毕业年级见习的通知也未明示推迟到什么时候。此后伟人领袖毛主席去世,山河流泪,人神悲恸,举国缅怀,全民哀悼,刚说要出发了,又是粉碎四人帮,举国欢庆,天天游行,写文章,参加座谈会,办专栏,不亦忙乎!当期的见习就搁浅了。
金楠来了信,信写得很真诚,奇怪的是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片,是一首无题七绝。白秋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那样,认真品味,反复揣摩,感到一种喜悦和沉重。
先看纸条上的内容:
“凉州玉门春风少,
北国雪域故事多。
西床病夫老将至,
东窗少年莫蹉跎。”
毛笔小楷字,一撇一捺,笔划圆润,结构舒朗,工工整整,很见赵体功力。白秋在走廊来回踱方步,弄懂了无题诗作者和诗意。前两句是说作者的人生经历,第三四句说的是地震了在五沟医院住院部的故事,并蕴含有对应有的唯一的读者的期望,这个读者就是“我”白秋。“东窗”,表层意思是说在医院住院部,你常在病房靠东的窗下,深层意思是:希望你成为我的“东床”。再加上此纸条装在金楠写的信的信封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再看金楠的信,白秋有些发笑。
“亲爱的秋哥:你好!
我本来想把你喊‘白秋’或者‘白秋哥’,还可以喊‘白大学’,就像我们在五沟医院那样称呼,但是我听武东坡把你喊‘秋哥’,所以,我就把你喊‘秋哥’了,这样显得不见外。你说你是五四年八月生的,我是五四年十月生的,把你叫哥没有错。”
白秋想,你和你爸意图心知肚明。在信中为何还要提另一个未婚男青年的名字?都不怕我多心?可见你涉世未深和单纯。
“秋哥,我工作落实了。原先说把我分配到平县城关小学教音乐,后来有人把我qia了,我到了五沟学校教音乐。你知道,我只能教音乐,语文数学我没法,比不上你们大学生,啥子都可以教。
秋哥,我就是这些意思,想给你写信。
让我们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奋勇前进吧!
此致
敬礼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二日”
白秋好想笑,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让他笑了几十年,每当两口子闹矛盾或者寂寞时,白秋就会夸张地朗诵这句话,快乐马上降临。金楠说:“男人不懂女儿心!难道我能够说,‘白秋!我想跟你结婚!你快点回来播种,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晚上,白秋失眠了。从接到金楠第一封信的那一天起,爱情的天平就在乡下的金楠和重庆的校园里那些日暮有随的同学之间摇摆起来。
国庆节早饭后,爱在白秋面前表现表现的赵淑,邀白秋到他家做客,白秋没有答应。这个赵淑,一切都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她是那种找不出优点和缺点的女人。在白秋心里,也还算得上个朋友人选,一是尊重人,通情达理,不养尊处优霸道蛮缠。二是爱读书,会学习,知识面广。赵淑唧唧喳喳撺掇了一路同学,前拉后搡把白秋弄到北碚的她家里过节。房子很气派,单家独户座落在松树林里。同学们羡慕的不得了,吃完午饭赵淑要白秋到书房里看看,其他同学的悄然离去二人浑然不觉。
赵淑的爸进来了,铮亮的皮鞋,少见的白袜子和毛料衣裤,走起路来把木地板踩得咣咣响,整个小楼都在响。一个钟头不到,那皮鞋进来了四五次。那皮鞋,炫耀着主人的尊贵和傲气,不像布鞋那样平和谦逊。
四点过,赵老头说话了:“小子,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要在我家再住一晚上?本来,赵淑要你们一大路人到我家,把我家弄得鸡犬不宁,我就不同意。吃了耍了,就当我被强盗抢劫了一回。你就该走了,死皮白赖干啥?人,要有点自尊心!”
赵淑说:“爸,你说的啥呀。他是白秋,我跟你和妈说过。”
老头说:“我说的啥?我在给他上人生哲学课!这是你们学校里那些过去称为‘讲师、教授’的人不知道的人生哲学!我猜得到他是白秋,一个山沟沟里的土包子。我,根本就不同意你与他交往!你不知道,他是想借你为跳板,依靠我飞黄腾达!书房,是主人最私密的地方,你到书房来干什么,你来踩点?我知道,乡里小户人家爱出这类人!”
白秋反应过来了,想不到赵家老头是如此粗鄙恶毒,他眼珠突凸得快要蹦出,握着拳头大踏一步。赵淑哭着冲上来夹在他爸和白秋之间,坐在藤椅上的赵淑娘也站起来,和赵淑一起,把白秋推向大门,老头指着白秋继续滔滔不绝:“你来呀!你来给我一拳,我才有理由狠狠收拾你!”
本来,白秋完全可以挣脱赵淑母女去把赵家老头打个狗啃屎,或者整他个头破血流或者伤筋动骨,是那不争气的男人罪恶东西让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不是瞬间,是万分之一秒,学校田径运动会裁判的秒表都无法显示的那么一须臾,——赵淑紧紧抱着他,左乳,对,是左边乳房,左乳在他右胸改变了平常的优美和高尚,成了扁扁的一团,他感触到了用力把他顶向门外的赵淑内心的恐惧,赵淑的母亲奋力拉着他的右手向大门拽挪。
白秋叛变了,叛变了坐在教室里的白秋,叛变了英武壮硕的白秋,成了一个被荷尔蒙浸泡得有些松软的白秋,他挣脱赵淑母女,冲出书房门。
身后又传来老头的斥骂,“不知天高地厚的的野物。你娃休想……”
“哐当”两声,大门关了。
白秋怒气难消。
白秋像被赵淑家老头,穿皮鞋的赵老头性侵后的童男,捂着脸,跌跌撞撞回了学校。他不敢和同学一起去图书馆去篮球场去大街,怕别人看见他的泪眼,窥见他流血的心。他在寝室里蒙头长睡,直睡到星期天晚上,趁着夜色,白秋到了邮电局,给张国强打电话告知事情起末,张国强怒不可遏,问:“你想不想收拾他?”白秋说:“想!不收拾他不是男人!”张国强又问:“你敢不敢收拾他?”白秋说:“敢。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张国强说:“下周星期六我和李黎到重庆,到重庆再商议作战方案。”
想到收拾赵家老头后的快乐和男人的自尊的回补,白秋振作起来,饭照吃课照上,白秋想,鬼点子多的张国强要怎样收拾赵家老头呢?是放火烧了赵老头的房子?还是把赵老头的吉普车的油放了轮胎的气放了制造一起车祸?他琢磨不透张国强的作战方案。事不凑巧,星期六午饭后,江老师找到白秋,要他到老师家里帮忙做点事。到了江老师家,原来是江老师在公安局工作的儿子江浦要写一篇代表区公安局在全市公检法系统先进模范人物表彰大会的发言稿,主要内容要突出如何化悲痛为力量,人民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热血男儿铸铁魂,我为警察添光彩。白秋知道那件事。那是九月十一日,江浦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看见有人正准备行窃,行窃对象是一个老头,待小偷刚把老头儿的钱包夹出来,江浦手疾眼快,扭住小偷。无巧不成书,那老头是专程从江津乡下赶到城里看望儿子的,老头的儿子就是江浦所在区的公安局局长。
天助江浦,让江浦崭露头角。
白秋写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很困难,很快草就并修改清誊完毕,吃了饭,江浦与白秋闲谈,白秋说起他所受到的奇耻大辱,说到给好友,成都军区副司令员的孙子的电话内容,说到他猜想的种种作战方案,江浦告诉白秋,你说的各种“作战方案”都不可行。那人我知道,是市委宣传部长,共产党的市委宣传部长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国家机器中的能量不可小觑,搞不好,你三弟兄会一辈子都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搭上三弟兄的青春,搭上三弟兄的理想和追求,不合算!肯定不合算,绝对不合算!还有,任何一种方案都可能给你的张爷爷找麻烦,这很不好,毕竟不是你的亲爷爷。你三个大学生,忍得一时之气,千方百计成就自己的事业是人生之上策,人生几十年,你们不会想不出没有政治成本没有经济成本没有生命成本的报仇手段?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仇,怎样报,等待时机。白秋突然觉得江浦言之有理,不能把生死弟兄绑在个人恩仇的战车上!回校后他给张国强打了电话,要他转告李黎:在朋友的帮助下,矛盾已经解决,不要到重庆来了。
鸿雁传书,时光荏苒。白秋和金楠两人书来信往频频,日渐生情。转眼又近暑假,江老师问白秋:“白秋,综合各方面因素,你小子留校极有可能。你愿意,工作由我做,你要不要老师帮忙?”
白秋说:“江老师,让我明天回答你,行么?”
江老师:“有什么不行!我在你面前,不自吹自擂,算半个伯乐,半个父亲。”
白秋从入学第一天起,憧憬过留校做大学教师,或者到研究部门工作。他想当教授、学者,梦想若干年后成为某一领域的权威、专家。但是,他有点害怕,从北碚被赵淑家老头凌辱后这种害怕与日俱增,他太害怕城里人了,他怕城里人的莫名其妙的盛气凌人,怕城里人狡诈阴险炫能炫权。那晚上一番辗转反侧,情感天平向五沟那个叫“金楠”的人倾斜了。白秋下了决心:回涪阳,回平县,回五沟。第二天,他对江老师说:“江老师,我还是回涪阳吧。离家近些,我爸我奶奶都上年纪了。”也许鬼使神差,他腼腼腆腆笑着补充一句:“老师,到一个有层次的单位更好。”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搞不清楚为啥冒出那一句话,他常常自责的问自己:没有那句话,我白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白秋呢?
江老师眨了几下眼,说:“好。”
江老师,不,江副书记,对白秋的毕业分配帮了大忙。他本来想让白秋留校任个团委干部,或者当个辅导员。既然要执意回家乡,而且要去个有层次的学校,他为难了,特意去翻了翻各市、地、州应届毕业生需求表,把白秋的建议去向定在“涪阳地区中学教师进修学院”,那里和平县同属涪阳地区,离家近,也有层次。
不久,省上的分配方案下发,白秋成了一名培养中学教师的教师。
从城南汽车站下车,走过几条弯弯的街道,问了好几回路人,白秋找到学苑路。大街两旁,川中农机学校、师范学校、卫生学校、第一中学、城厢小学等比邻呼应,又问了些人,他找到了人生路上第一个领国家钱,吃国家粮,住国家房的单位——西川省川中中学教师进修学院。走过青砖砌筑的学院大门,路旁高大的树木一根挨一根,行道树很有特色,灌木乔木错落有致,高低搭配恰到好处,相当数量的树木白秋叫不出名,不像好多单位绿化树除了法国梧桐就是大叶榕,透露出主人审美功底和财富的捉襟见肘。花台全是青砖砌筑,不施修饰。但你却找不到有哪一处有修补后砌痕迹。比起西川师范学院的校园绿化美化,这里显得成熟老道而且极具涵养。
学院各类建筑很多,全是五十年代的明显苏式风格的建筑:厚重的浅灰色墙,浅灰色瓦,白色石灰脊檐,绛红色木门木栏杆木地板木楼板,宽宽的廊道,宽大结实的砖柱。楼层都不高,最高的办公楼也不过五层。
白秋在三楼找到政治处,报了到,递交户口、粮食关系。处长告诉他,从本月起薪,你要是昨天报到就领七月全月工资,今天报到只能领半个月工资。白秋说:“没关系。”他到后勤处领了寝室钥匙,还有一把藤椅,一个水壶,一床棕垫,两瓶墨水。
下到二楼,看到“办公室”小牌子,白秋进去,问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大忙人:“领导,我是今天来报到的教师,西川中文系毕业,请问近一两日有没有具体工作安排?”
办公室大忙人说:“啊,啊,你看嘛,我正在写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下午就放暑假了,你可以今天回家也可以明天回家。不过我劝你明天参加完会议后回家,对于你们未婚青年来说早回家晚回家没有实质差别,差不多就是没回家如果我是你,我就想今天回家。我跟你说啊,我家在那个中江县,他妈坐车都要坐好几个钟头,回到家啥子事都做不动了。哦,我没问你结婚没有就说这么多,这方面你我没共同语言,只有牛郎织女才会感同身受。至于你要想问的工作,以后嘛,领导研究了再说。你最迟八月二十八日到校,教育部门是累瘦牛马饿不死人的部门,只要你进入了教育系统的门,你就有做不完的事。哎,你学中文的,咋少言寡语呢,这不行啊,以后要多多锻炼,学中文的就要爱说爱写。好了,去吧去吧,嘿呀!我没有告诉你,你最好把寝室门锁子换了,昨年新来的马老师没换后勤处给他的门锁和钥匙,当晚被盗。”
白秋想,办公室主任真爱说。说我少言寡语,我哪有说话的机会呢。
吃了早饭,白秋跟随邻居张老师到小礼堂参加全体教职工会。
主持人是昨天和白秋说了很多话的那个大忙人,看来是办公室主任。他说了很长的开场白,白秋没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主任突然大声说:“有请尊敬的×书记×院长讲话,大家欢迎!”
院长是浓浓的北方地区方言,讲了些什么,白秋没有听清楚。院长讲完话,会场有短暂的休场,会前一起陪他上台的两人把他陪出会场送上车,那两人回来后,会议继续进行。白秋想,院长讲话的主要内容可能与一个叫“王灿”的老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