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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回任九阳一难白书生
    白秋的寝室无非就是一个套间,外加里屋靠右有一楼梯转道处,六七平方,矮矮的,是白秋的厨房。儿子读初三,在学生寝室住,晚上不会回家。外间有个双人沙发,一张办公桌,还搭了一张小方桌供家人吃饭。白秋收拾桌子,任九阳仍然没有离意。白秋拿来酒杯,任九阳主动把小方凳搬到方桌旁。白秋拿来一瓶酒,任九阳看清楚是沱牌曲酒,他心中更是喜欢。他知道,这沱牌曲酒值一两百元一瓶。那年他把学校铁大门用电焊焊了,学校无法如期开校。教育局把他请到到县上,局长亲自出面协调,教育局中午办生活,摆上桌的就是沱牌曲酒,为此,他罢吃罢喝,大闹县政府招待所。他说政府部门待人如待狗,沱牌曲酒也弄来待客?我任九阳大小是个人物,至少还能够修建造价几十万上百万的学校,你绵竹大曲、全兴大曲都喝不起?众人劝解,他越发横蛮,坐在地上大哭大闹,发誓永远不开五沟学校大门。无赖,大堂经理拿来绵竹大曲、全兴大曲和桌上的沱牌曲酒,上面都写有价格,要任九阳仔细比对看清楚,任九阳说,你那价格是写上去的,是假的,大堂经理冒火了,拿来进货清单:“任老板,你再看看!这绵竹大曲,八元一瓶!全兴大曲,二十元一瓶!沱牌曲酒,一百零三元一瓶!你还当老板,还几次大闹政府招待所,我看你只是山沟沟里的土哨棍,好吃好喝又操不起的赖皮!”任九阳瞟眼一扫,不像假的。一骨碌站起来:“吃饭!那就将就一回。”喝了一杯,味道果然了得,他用袖子揩了眼泪,“看在这杯酒的情分上,明天把大门打开。”

    金楠端来了菜,白秋把玻璃杯斟的满满的,“学生下了自习,也没有什么事,任老板,喝杯小酒。酒不好,菜不好,但我心是诚的,我们慢慢吃慢慢喝。”

    任九阳说:“白校长,我们初次相识,你就这么热情。何必呢,坐一坐,吹点野龙门阵,相互了解了解,今后见了面,认得人,也好打个招呼。我这个人没有其他能耐,喝两杯酒还耿直。”说完,一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玻璃杯沱牌曲酒倒进胃里。

    白秋说:“任老板,我喝不得急酒,喝了胃难受。”

    任九阳有些高兴:我找到了你的软肋!豪气冲天的说:“喝了!后面的酒我让你三分!”

    白秋一脸的为难,喝了三四口,方才把酒喝干。

    任九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拿过酒瓶,把白秋的酒杯抓在手里,倒了一满杯,给自己也看满,一瓶酒没有了。他说:“糟了,这瓶酒没有了。”

    白秋说:“没事。家里没有市上有。”

    任九阳说:“干了这杯酒,然后吃菜。”

    白秋说:“可以。”

    金楠端菜出来,上的菜原封不动,一瓶酒没有了,心有怒怨。回到里屋,咣当咣当响了一阵,拿出一瓶全兴大曲,说:“秋,没有沱牌了,就喝这个吗?”

    任九阳说:“金老师,就喝这个。夜里,不好再出门,懒得叫门卫。”为了表示他不嫌弃全兴大曲,不在乎酒的价钱高低,他抓过酒瓶,给金楠倒了酒,又要拿白秋的杯子,金楠说:“算了,他喝酒不行,跟我喝一杯。”

    任九阳说:“金老师,没有和你喝过酒。以前不知道白校长,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个老公,这白校长仗义,来,我们就喝一杯杯。”

    金楠知道,这任九阳略已过量,说:“欢迎任老板来家做客,我只能喝这杯酒,请你原谅。”从内心说她瞧不起任九阳:你修学校,你有本事你只到甲方镇政府要钱,何必要给学校找麻烦!

    任九阳说:“可以。”

    两人一碰杯,发出“砰”的一声,夜里,这声音十分清脆。任九阳喝了四五口把酒喝完。等他喝完再看金楠的杯子,金楠杯子空空如也。任九阳心存疑惑,又不好在校长夫人面前深究。

    白秋说:“任老板,我再看酒,每次只表示表示,不要喝醉了,明天都还有事情做。”

    任九阳说:“每次四分之一嘛。少了不像喝酒,像在和酒杯亲嘴。”

    白秋只是笑,说:“那就喝干。”

    任九阳说:“干脆点。我们都倒满,喝了就结束。”

    白秋说:“主随客便,我不好发表意见,你说怎样就怎样。”

    任九阳一眼昏花,倒了几次,才把两个杯子倒满,酒瓶就是不听话,总是东歪西偏,白秋说:“任老板,把瓶子拿稳。”

    任九阳说:“你一个大校长,不在乎洒了些酒。”

    把杯子倒满了,任九阳说:“我看着你喝。”

    白秋说:“你喝的时候,我还是,还是要,要监那个督。”

    任九阳暗喜。“看来白校长要醉了。”他说:“你要看就看,我,一口,一口干!”喝了四五下,胃里的酒总要往上涌,他竭力咽着口水,要把窜上来的酒压下去。白秋等了好久,任九阳才说:“你喝,我看。”

    白秋走到任九阳面前,脸对着任九阳,“你闻一闻味道,我狸猫换太子没有?我干,一口,百分之百一口。”他张开嘴,像打开水龙头往搅拌机里灌自来水,“哗——”前后均均匀匀不断线,倒得干净利落。

    任九阳说:“可以,比较可以。对人一点也不狡猾,大大的不狡猾。”说完,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他说:“天都黑了好久了,我回家了,哪天有空,再来拜访!”

    白秋说:“可以可以。”

    任九阳歪歪倒倒出了门,白秋也歪歪倒倒的,把他送到校门外。

    金楠在里屋说:“讨厌!与你毫不相干,也要来找麻烦。”

    白秋说:“算了,我是校长,他不找我找谁?我猜,他今天有重要事情,碍于两杯态度热情酒,不好发作。以后都还会找麻烦的。”

    任九阳是天生吃苦的命。他生于癸酉年腊月十二。土改那年腊月初八结的婚,女人是他大舅妈的娘家侄女。结婚前,他大舅妈对他大舅说:“侄女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找人掐算掐算。”他大舅到万佛山的万佛寺找到算命先生,告之任九阳生辰八字,算命先生掐算一阵后说:“忽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梦里不知身是客,雪拥蓝马不前。”

    他舅舅说:“请大师说明白点。”算命先生说:“此人不安本分,终身不带财运。生来耿直猖狂,晚年更觉凄凉。”原来算命先生是个假货,他本来是个私塾先生,旧社会人称六腊长年,解放后仍然当教师,那天是星期天,他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到庙里混几个银两。他能够背几句唐诗宋词,能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加之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很合乎人们心中算命先生的基本面貌特征。他知道癸酉年属鸡,腊月是饥荒月,腊月里本来缺米少粮,每一只鸡都面临过年前后的生死考验。乡下人说:“腊月鸡,饿得扒篱壁。”他就胡诌几句古诗,再用通俗的四句打油诗点拨。最后对任九阳的大舅说:“忙忙碌碌,扒地掘食,一生不带财运。辛辛苦苦的命。”任九阳大舅想,是贫下中农的命,很好很好,不被斗争,不被枪毙,命最好,就促成了这门婚事。结婚后,任九阳斗地主积极,打地主心狠,喉咙粗,声音大,人多的场合喊口号吼得山摇地动。后来,有人看见他白天抓地主富农上台吼口号,晚上悄悄流进地主家里搞了几回地主婆娘,最终,一个互助组长都没有当上。反右斗争的时候,他自告奋勇上台斗争学校的马校长,他只喊口号,说不出半句靠墨线的话,主席台上的人要他下去。文化大革命里他风光了一回,当上了红卫兵队长,他悄悄带领一路人要深夜奇袭另一派红卫兵司令部时被袁司令后来的袁主任发觉赶了回去并撤了职。土地包产到户后,靠田亩泥土的滋养,生生息息,衣食无忧,完全可以安度晚年,他却和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在深圳的建筑工地当材料保管,工地上的小头目发现他监守自盗,卖了几桶油漆,被老板赶走,三个多月的工钱都没有领到手。在外风风雨雨几年,根本没有积累到什么钱财,但穷人也要吃饭睡觉,为了生存,他有时也和那些明显带有团体性质地方色彩的组织沆瀣一气,打打杀杀,整几个零花钱。这只好斗的鸡公,在深圳市一次专项打击活动中被判拘役,几个月后出来了,自觉年老,回到了五沟镇。自称在特区搞了几年建修的任九阳,终于找到了发财的机会。他给提前致了小富发了小财的农民,承包修建了几处一楼一底的、或二楼一底砖混、砖木结构小洋房,给农民修粮仓,打水泥晒场,靠扣减工时,压低小工工价赚些小钱。五沟学校从教育集资的宣传发动,到招聘建筑商,整整用了一年多时间,其间,任九阳天天到五沟镇人民政府,到五沟学校,变着法子接近党委政府主要领导、财政所长,变着法子挖空心思寻找能够在说话有分量的领导面前打帮腔的第三者。他用干了所有积蓄,悄悄在外东家借几百西家借几千,支撑只出不进的五沟学校教学楼建修的前期公关工程,他到处声张,五沟学校教学楼的建筑老板除了我任九阳,拿得到手的人还没有出生!

    五沟镇人民政府贴出公告:五沟学校教学楼修建前期工程地质钻探、建筑设计已经完成,经过五沟镇党委、镇政府讨论决定,对外招贤纳士,欢迎有意承建该项目的建筑商、企业家前来咨询洽谈。

    任九阳第一个到五沟镇人民政府财政所报名,索取了政府单方面起草的建筑合同。任九阳一看,吓了一跳,建造单价是每平方129元人民币,无图外工程,无追加项目,若基础开挖后地质结构与地质钻探取样不符,地质处理费用由乙方负担。其他报名者,一个个知难而退,任九阳挺了过来,成了五沟一带响当当的的知名企业家,大老板。

    后面的故事让人噤若寒蝉。工程历尽千辛,生拖硬赖拆了手脚架完了工,前前后后来了两回验收。填了很多表,就是谁也不签“同意交付使用”的字。任九阳在领导那里有时声泪俱下打悲情牌,有时眼里喷火在政府院子里打打冲冲,有几回逢场天撕破脸皮背上背着盆大一个“亏”字在窑坪场上骂街,封锁五沟学校大门时公安局强行把他拖上警车,有一天正是上学时间他拴了根绳子在五沟学校大门上演出了一出“悬梁自尽”的悲剧,要不是门卫及时解救,任九阳肯定在死神那里填了报到注册登记表。

    五沟镇政府历尽千辛组织了第二次教育集资,任九阳领了八万元钱,还没有走出政府大门,就被窑坪场几个消息灵通的债主们洗劫一空,连任九阳手疾眼快藏在裤裆里的一叠票子也被人家搜走。本来,他是可以把裤裆里的钱带出政府大院的,下场口做水泥生意的赵黑牛,发现他那一摞钱不是整数,死活抓住任九阳要搜身,大冷天挎下任九阳的绒裤秋裤,在内裤裆里找到三千多元钱。任九阳累了,走投无路了,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屠户悄悄交易,把唯一值钱的两条猪卖了,踏上了漫漫无期的躲债路。

    任九阳跑了!债主们跑到窑坪场口的任九阳家里,砸烂门窗,拿走了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撵到早已过继给他兄弟任九光的儿子任朝海家,吆喝着“父债子还”,任九阳儿子任朝海悲愤中跪地求饶,任九光拿出火药枪,声称“谁不走就打死谁。”债主们才离开。

    他两口子到了新疆,投靠一个远房的侄子帮忙种棉花。为博取当地维吾尔人的好感,他和人家拼酒,拼到胃大出血输了两天液,为争渠水和种棉大户大打出手,别人把他推进水渠中差点送了命。远房侄子有了另外的发财路,相信他,把一百一十亩棉地交给他经营管理,每年只交一万元租金,而且是新棉卖出后付款。谁知道第一年新棉采摘完毕,半夜里一场不明大火烧完了他几万斤籽棉。

    六十多岁的任九阳回到五沟镇。那天夜闯白秋家,本来想演出一折戏,演一折逼宫戏,逼白秋白校长表态,他要以修建教学楼巨亏为由,要白秋承诺今后的五沟学校大小工程必须交给他任九阳,他致命的弱点坏了他的美梦,白秋的一瓶沱牌酒把他周密的计划破坏了。后来武东坡知道他夜闯白秋屋,在窑坪场大街上,抓着任九阳,扇了任九阳两耳光,任九阳自知不是武东坡对手,挨了打又放下面子向武东坡立地求饶。

    白秋找到武东坡,要他不介入自己和任九阳之间的事。他说:“我不怯任九阳,打,他六七十岁打不过我,说,他农民一个说不过我,他要耍赖,我找得到手段对付他。”武东坡说,你也要小心,赖皮和穷鬼穷走到一起,啥子事都做得出来。

    龙门山人曰:

    一波三折东逝水,得来全不费功夫。

    村夫哪是刁钻鬼?只因山中“宝泉”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