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饶恕
湛沉风来的时候，是深夜。
我将那十二天里被我节省下的所有的残烛都点燃等他。
十二根火烛的明亮照得屋内一片雪白，我的脸，也在那些跳动的烛火下掩掉了苍白，火色的嫣红在我的肌肤上跳窜着，舔舐着，点点的光亮落在我的眸底深处璀璨一片。
我一动不动地在这丛耀辉里，看着他一把将门推开，他深深的眸在远处凝视着我。
夜色有些凉，他穿了一身的黑，看起来高深莫测。但他的面上，是微笑的。他的嘴角牵起，淡抿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心中。
即使隔着那片烛火，他那种笑，能也将其轻易穿透。
在他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有些心虚，不妙的感觉令我我垂下了眼帘，暂时用睫毛阻隔了他的视线。
但是很快，我就再抬起头迎视着他。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我那瞬间装作娇羞的低头，恐怕早已令他心内疑问重重。
正如，我突然地，命芷烟向他传话，八个字，“君恩难忘，悔不自已”。
我想，他如果听到这八个字，一定会来的。
对于这件事我心里有着很大的把握，几乎是毫不怀疑。
但是当天晚上，我等了一夜，他并没有来。
冷华宫静悄悄的，那种悄然让我绝望。
“君恩难忘，悔不自已”。
我轻轻地念出那八个字。头脑里不停地分析着，哪里出错了呢？
这八个字，应该是，向湛沉风明确地表达了我的思，我的悔，甚至我的爱。
他不来，只有两种情况。
一，他根本不信。
二，他根本不在乎。
是哪种呢？
我感觉到头痛。
为什么我就那么有把握湛沉风一定会来呢？难道，我真的相信了那天他离开时说过的话。他说，他爱我。
可能吗？
我的嘴角泛起嘲笑。
那时我尚且不信，现在，却又为何凭此断定他听到那八个字便一定会来？
我还是太武断了。
如果他不来，我就没办法让他下旨放我出冷华宫。
我坐到凌晨，看着东方渐渐弥漫的赤色云霞。然后我知道，我浪费了一天。
还剩下两天。
第二天，我又让芷烟传话，这回变了这几个字，“林中，悄语声歇，欲与君说。”
但是湛沉风依旧没有来。
我蜷在椅子上，吹着清晨的凉凉冷风，已经绝望。
湛沉风，要我在身边，不就是要通过我得到面具男子的底细吗？
即使他不在乎我，却不应该不在乎这个面具男子的底细啊。
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比影响他江山稳定的人更令他紧张。
他不来，真的不合情理。
他是怎么了？
病了？还是，不在这皇宫？还是，芷烟的话没有传到？
一上午，我胡思乱想，各种各样的念头奔到我的头脑里互相撕扯，让我疲惫不堪。我一夜没睡，躺在床上抱着发痛的头，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直等到芷烟的到来。
“芷烟，你究竟有没有替我把话传到？还有一天，如果他再不来，这里就有人要害我，推我入万劫不复之地！如果我要死，芷烟，你放心，我定然会拉着你一起的！”
我恶毒地说。
芷烟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赶忙跪下，“主子，奴婢可是亲自跑到正在御花园游玩的皇上和弱泷修媛的面前，跪下说明来意，然后皇上命弱泷修媛离开，独自听奴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的啊！奴婢不敢撒谎。”
“皇上当时有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奴婢看他似乎和弱泷修媛玩得甚是尽兴，听奴婢讲完之后，从面色上看不出变化，只淡淡命奴婢起来，然后抛下奴婢再与弱泷修媛赏玩去了。”
我闭了眼，手一寸寸地攥紧了旁边的床褥。
“好了，芷烟，你走吧。”
我有气无力地说。
或许芷烟从来没有听见过我用这种虚弱的口气说话，面上都是惶恐，“主子，你……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淡淡地说。
静默了片刻，我又说：“芷烟，如果我两天后还没有回醉霜轩，你和晚晚、绿凝她们便去弱泷修媛的慕华苑或昀贵妃的琛祉宫那里吧，她们一个总归是我的姐姐，一个受过我的帮助，应该对你们总不错的，即使有些小过节，也应该不会为难你们这些下人。”
芷烟惊骇，“是……”
我看到她的眼中竟有隐约泪光点点，不觉一笑，“芷烟，你应该是松一口气才对，没有我逼着你，你也不至于每天处于那种紧张之中了。你心里应该知道，我不过是利用你。从今以后，你可以再去过你的闲散日子没人管你的。”
芷烟咬了牙，“主子，你不该就这样放弃了。不是还有一天吗？总会有办法的。”
我摇头，“我的办法已经用尽。如果他不再将你放在心上，你也对他再没有利用价值，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
“难道就只要找皇上这一个办法，主子还可以……”
说到这里她突然哑住。
“能有权力违背太后旨意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呢？难道芷烟你认为太后会亲自来放我？”
我冷笑。
芷烟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去吧，今天什么也不用对他说了，只去看看他就好。”
芷烟依旧跪在地上，跪了足足一刻钟。
然后她说：“主子，那么奴婢去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一直俯着头，面对着我，就这样一步一步退出到门外，非常恭敬。
“主子，您是第一个让奴婢从心底里佩服的人，奴婢会在醉霜轩等候主子归来。”
她作下一揖，转头离去。
看着芷烟离去的背影，我嘴角勾起一笑。
她毕竟还是看透了我。
这最后一天，我什么话也没有让芷烟传，只让芷烟“去看看他”。
我将十二根残烛在夜间一根一根地燃起来，摆成的形状，是一个“恕”字。
我直直地跪在那个字的面前，火光映红着我的脸。
“什么意思？”
湛沉风走到我的面前，他俯视我，在那一片嫣红之中颤动。
“皇上，你终于来了。”
我抬头欣喜地仰视着他，眼中深蕴的星光轻点，仿佛轻轻一闭，便能落下。
他冷冷地看着我，慢慢地走到我的身旁，蹲下身体。
“你的表情，很希望朕来？”
他的唇角是微翘的，火光在上面落下柔和的明亮和阴影，却也不能将其锐利泯去，脸色明明很冷，却在淡笑。
我垂下眼睫：“皇上，你是饶恕臣妾了吗？”
“很多女人在朕的面前自称臣妾，太多，朕常常会搞混，也记不清楚，朕不知道要饶恕谁。”
我眼眸低徊：“皇上，你是饶恕清了吗？”
“谁？”
“清。”
“谁？”
“清。”
“谁？”
“清。”
连续三次的反复，他终于抿唇微笑，“朕记起来了，原来，是朕的清啊！你要朕饶恕你什么？”
“多日前，清伤了皇上的心。”
感觉到手被握住。他引我的手到他的胸前。
“你摸到这里有伤了吗？没有，是不是？朕是皇上，从来不会为一个女人受伤。所以你不需要朕饶恕你什么。”
我感觉到他心脏的砰砰跳动，灼热的，烫了我的手指。
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一碰我的眼睫。
“像是蝴蝶微颤。”他说，“原来，这里也会流泪。”
烛光映照得我脸颊几缕泪光莹润，他用手背拭去。
“这些泪，有多少，是为朕流的呢？”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也没想过要回答。谁知片刻的沉默后，他的脸色突然一肃：“回答朕！”
威严突显，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手依然被他握着，但距离已经拉开。
我不得不答：“清的泪，不为皇上而流。”
他的笑容已完全消失，只余冰冷，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挤出来，“为谁？”
“为清自己。”
他似乎一怔，而我已说出口：“如果皇上今夜不来，那么清明日便会再也见不到皇上，再也看不到这个皇宫，看不到太阳升起，看不到星辉耀目，在这冷华宫中，清将永诀人世！如何，不让清为己流泪？”
他眯起眼睛看我，“是有人要害你？谁？”
我不答，只看着那片烛火答非所问，“如果皇上，今夜依然不来见清，那么，在这片烛火即将燃尽之时，这整座屋子，便会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就像，曾经被烧毁的流华宫一样，整个冷华宫，会被燃成一片废墟。包括清自己。”
我看到湛沉风的眉头在火光下蹙起，“你如此欣喜见到朕，只是因为，你以为，可以以此要挟朕了吗？”
他嘲讽地看着那堆燃烧的烛火，“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咬咬牙，“明天，我要离开这冷华宫！”
跳动的烛火映着湛沉风的侧脸，他微勾的嘴角嘲讽之意更甚。
“离开冷华宫？你可有想好？”
“离开冷华宫。”我再重复了一遍，有一颗泪水不受控制地跌落在燃烧的烛火上，“咝”的一声，窜起了一缕青烟。
湛沉风看着那缕青烟，“冷华宫中的惩罚，是母后的旨意，朕如果答应你，就等于是不孝。”
我脸色惨败。
湛沉风不再看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他似乎有些疲累，“可今日你既已无言，便不会是说谎。正因为如此，朕才来见你。朕厌恶焚/烧，不想看到冷华宫有惨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