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绝情

    在深夜的琛祉宫内，我见到了慕容世家的两位家臣。

    他们身上弥漫明显的江湖气息，看人的眼神很敛暗，从来不与我正视。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就看不穿我。

    我很清楚，这两人对我垂头恭敬，只不过因为我旁边坐着昀贵妃。

    但是他们的手，却明明放在腰身旁的刀鞘上，从未曾离开。

    他们戒备着我。

    江湖浪人从来刀剑不离身，但是要进入皇宫禁地，便不能携带任何刃形之物。于是，便将刀剑留在宫外，腰身处就只剩下一双黑洞洞的空鞘。

    不过我知道，就凭那双空鞘杀人，对他们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慕容刀，慕容玥，从此之后，她是你们的新主子，对她，必像对我，明白吗？”

    昀贵妃声音刚落，慕容刀和慕容玥都明显一震，他们的头终于抬起，眼神第一次在我脸上淡淡扫过。

    “是。”再度低头，手终于离了那双空鞘。

    但是我知道他们还是在戒备我。

    眼神，便能说明一切。

    走入昀贵妃琛祉宫内一间密闭的小屋，我独自面对他们两人。

    红烛冉冉，照得屋内一片雪白。

    昀贵妃告诉我，我可以在这间屋中待上一整夜也不会有人发现。

    琛祉宫，作为五妃之首的历朝贵妃所居之处，占地非常庞大。而如今昀贵妃独处一隅，自视甚高，向来不与众妃嫔打交道，皇上又是白天才会来。人迹本已寥寥，一到夜间，更是静得可怕。

    这种幽静，很适合我在此安排一些事情。

    “昀贵妃的吩咐，刚才你们也听见了？”

    我与他们面对而立，看着他们俯下的头。

    “是。”

    “我相信你们心里一定有疑问，为何不当面问出原因？”

    “身为慕容家的家奴，没有权力过问主子的事情。”

    “很好。你们对慕容家果真很忠心，忠心得就像两条狗！”我掩唇轻笑，“不过如果你们不问，岂不是，什么也不能知道，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被人利用？”

    我垂下眼睫看着慕容刀的空鞘轻微一颤。

    随即他们抬起头来，褐眸淡漠，“人心，并不是问就能问出来的。有些人的脸上明明写着一切。”

    我走到慕容刀的面前去，面孔几乎抵住他的睫毛。

    “那么你说说，我的脸上，写着什么？”我媚笑。

    他神色不变，与我对视了一秒。

    “虚伪。”

    从口中吐出两个字，随即便又恭敬低头。

    “是吗？”我面色一僵，“就只有这一点吗？”

    “恶毒，自私，狭隘。”

    从他口中又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词，可他面上依旧是恭敬的样子。

    “还有没有？”我咬牙。

    他再度抬头看了我一眼，“很悲伤，很执拗。”

    我怔住，只觉有冷气一丝丝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可怕的江湖浪人，短短一瞬，他们就已洞悉了我。原来，不是只有他们的刀，才能洞穿一切的。

    “那么你们应该能看出，我是在利用你们的主子？”

    “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答应她，对我就像对她？”

    许久，他们说，“利用，也要分善意和恶意的。”

    我又是一怔，“你们凭什么认为，我利用她，就一定不是恶意的呢？”

    “你看她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你不会害她。”

    “慕容刀，慕容玥，你们未免太武断了，难怪，会败在慕容溟的手下。”我嘲讽地说，“你们要清楚，我要你们做的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如果事迹败露，整个慕容府都会被牵连其中，你们的主子说不定也难逃其外。这样，你们还认不认为，我是善意？”

    “事迹败露的情况，和你是否善意无关。既然你将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做，便绝不会有事迹败露的情况发生！”

    我面上勾起一笑，“很有信心啊，你们就那么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而是本来就不会有看错的情况发生。即使看错了，如果你害她，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来要了你的命。”

    他们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带足了威胁。

    我冷笑。

    第二日的深夜，慕容家的这两位家奴凭借绝世武功潜入到冷华宫中的地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近一年的湛晴风移到了宫外，所藏匿的地点，为慕容府。

    接着，便听到，何小妏惨死在冷华宫中的消息。

    “怎么死的？”

    我一边翻看案上的一本簿册，一边问着芷烟。

    “听说，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脸都打烂了呢，看起来面目全非，根本不像何小妏原来的样子了。”

    我淡淡一笑，跑得还真够快的。

    不过，她若以为从此便可逍遥宫外，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让慕容刀和慕容玥带了一封信给何小妏，大意是，请她千万不要把我的丑事说出去，我会尽量想办法派人将湛晴风医好，叫她不要着急，语气诚惶诚恐。

    我相信何小妏看到这封信定然是得意极了，从而也松下一口气，打消了头脑里一直转个不停的，千方百计要和湛晴风偷偷离开慕容府的念头。

    何小妏不傻，知道她得罪了我，所以人一出宫门便立刻转着念头想要从慕容府逃走，最好是让我逮不到行踪，然后她就可以与她的四郎放心大胆长相厮守。

    即使逃走并不容易，凭着她那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和善于利用一切资源的特性，我倒也并不置疑她逃走的可行性。

    唯一让她彻底打消这个念头的方法，便是以她的四郎为要挟。医好四郎的病，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诱惑！

    我知道何小妏在自我安慰，认为手里握着我的把柄我便不敢轻易动她。

    其实我只是要稳住她而已。

    我不杀她，只是因为，现在我还需要一个无微不至照顾湛晴风的人。

    湛晴风藏匿在慕容府，除了慕容刀和慕容玥，却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包括，住在慕容府里的其他人。

    我翻厌了书，于是闭目养了一会神。

    有人轻轻地放了一件东西在我面前的案上，轻微的磕碰声令我睁开了眼睛。

    是一盏茶。

    “小姐，这是你最喜欢的，晚晚亲自给你泡的饮璧泉，有提神之效。”

    晚晚的声音从我的侧后方传了过来。

    我提起那盏茶的茶盖轻轻拨弄着，微有沉吟。

    “晚晚，记得，我在冷华宫的时候，曾经对你说过，当我踏出冷华宫的时候，你要给我你的选择。还记得吗？”

    “是的，小姐。”晚晚的声音有点沉。

    我的手微微一顿，却仍然在强自微笑。

    空气似乎在凝滞，我愣愣地看着面前茶盏上冒起的袅袅热气，悠闲从容的样子。

    “啪。”的一声将茶盏盖上，心内突然涌出一种厌烦。我厌恶，那些白烟，怎么可以如此从容！

    “小姐……”晚晚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有些惶恐。

    我深吸一口气。

    “好了，你说吧，晚晚，你的选择是什么。我答应过你，无论选择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不会食言的……”

    说出最后那个“的”字，我的声音却已哑了。

    许久之后才听到晚晚的声音，却已经带着哭声，“小姐，晚晚恳请您，放晚晚出宫去吧！”

    我却没有回头看她，只将手指掐紧了茶盏。

    “你是说，你想不在我的身边了吗？”

    晚晚不停地哭，抽泣声断断续续，“那年小姐五岁，晚晚和姐姐晴晴被大人分来做小姐身边的丫头，晚晚和晴晴都发过誓，要对小姐好一辈子，无论小姐遇到什么，都要待在小姐身边不离不弃。因为小姐，和我们一样，无父无母，身边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我们不关心她，谁关心她呢？正因为如此，当听到晴晴背叛小姐的时候，我心中的痛苦，简直如被刀割。我恨透了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听到小姐说，是因为她爱上了大人，因为嫉妒，所以才要背叛小姐，我更吃惊了。记得小时候她曾经对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爱上男人，因为我们的母亲就是被男人玩弄后抛弃的。我心中疑问重重。后来她从云府失踪，我心中一直提心吊胆，既担心她，又恨她，又放不下心中的这些疑问。直到，入宫之后，从芷烟的口中，得知，原来她还活着，原来她已经成了郁宸妃身边的宫女香谧。”

    “毕竟是姐妹，血浓于水，我忍不住便找了她。我逼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背叛你。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她是不得已的，她有自己的苦衷。然后我问她是不是爱上了大人，她冷冷一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爱人，又怎么可能去爱小姐爱的人呢？她的话让我费解，但是我相信，她不是真的要背叛小姐的。我们是姐妹，她的眼睛看到我心里去！小姐，晚晚没有资格让你不恨晴晴，但是，晚晚直觉她做这些事或许真的是有苦衷的！”

    我冷冷地听着她说这些话，眼里潮湿凝固在眼角。

    “你是说，我冤枉了晴晴？”

    “小姐……”她刚刚开口却被我一下打断。

    “证据！”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来，“拿出证据！”

    晚晚哑然。

    我闭了闭眼睛。

    “晚晚，那天，你明明看到，她眼中对我的恨意，你明明听到，她直言不讳的承认。你还要怀疑什么？就因为，她是你的亲姐姐，所以，你不忍心了是吗？你不愿与她为仇是吗？还是你，你一直，根本就不相信我？”

    “小姐，不是的……”

    她急急地要辩解。

    我突然抓起茶盏摔在地上。

    瓷片飞溅，热水横流，有几片溅在了我的脚上，我冷冷将它们拂去。

    “你别忘了，晚晚，当时晴晴失踪，明明是有人故意将她放走。你作为晴晴的妹妹，有最大的嫌疑。那时，我有怀疑你吗？即使没有任何的证据，我也可以选择，毫无理由的相信！包括芷烟在我面前故意搬弄你的是非，我有没有责怪过你，或是怀疑过你一句？如今，你却要因为你的亲姐姐一个轻飘飘的表情，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选择要背叛我？好，很好！你要走是吗？立刻给我滚！”

    “不是的，小姐，晚晚没有要背叛你！也根本不会背叛你！晚晚只是……”

    “只是什么？”我看着她那张泪水满溢的脸，“只是想要告诉我，你的亲姐姐是无辜的，我，才是恶毒的一方，是不是？”

    “晚晚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看到小姐和晴晴陷入到一个误会之中！”

    “误会？”我冷冷一笑，“那么她恶毒地踩我的手也是一场误会了？晚晚，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她的，迟早要让她死在我的手里，而且，死相，非常难看！除非，我死了。”

    晚晚瘫坐在地上，眸中都是绝望。

    “你要我放你离宫？是想以此威胁我，要我听你的话原谅你那位亲姐姐？可惜啊，晚晚，你太高估自己了！无论我如何重视过你，无论我如何与你姐妹情深，你终究，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你要走是吗？我成全你！”

    我看到晚晚打了一个冷战，抬头痛惜地看着我。

    “小姐！”

    “滚。”

    我冷冷吐出一个字。

    这个字沉寂下去之后，屋里便是一片宁静，宁静了好久。

    然后我蹲下身去，这才感觉到膝盖的酸软。

    我冷冷地看着旁边一众的宫人们低头待命，满脸惶恐。不知发生何事的疑问写满了他们的脸。

    绿凝，芷烟，小小，千山，暮雪，血见，侯风……

    这中间，没有晚晚。

    再不会有……

    夜里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流了我一额。

    朦胧中，似乎看到晚晚紧张地跑了过来，“小姐。”她将我搂入到怀中，像孩子一样拍着我的后背。

    “晚晚。”我干涸地念出口，这才发觉，寝居内空空荡荡，只有烛光，驱散着黑暗。

    我坐了起来，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泪，瞬间迷蒙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