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我不爱你,请带我走
半夜,身体里残余的毒再度发作。我被胸口窒闷的苦楚折磨得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紧紧地蜷曲着身体……但是,都无用……
我抓紧了被褥边缘,额上冷汗淋漓。
“晚晚!”
我大喊。
芷烟小跑了进来。
“主子,你忘了,晚晚不在这里了。你要什么?奴婢们都在呢,都在你的身边呢!”
我无力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深深压抑着心底的凄楚。
原来,最令人难受到心底的事,不是至亲的人的离去,而是当你痛苦的时候,你找不到一个,能够让你完全放松,无所顾忌的人。在那个人的面前,你可以不用假装坚强,可以不用咬牙忍受,你可以哭,可以叫,可以发脾气,可以流着眼泪对他说,我好冷好难受好痛苦……
你可以把所有的缺陷和疼痛暴露在他的面前,他不会嘲笑你,不会同情你,他只会陪你流泪,一言不发,默默地搂你入怀,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你的后背。你可以把眼泪鼻涕通通抹到他的身上,他不会介意。你可以把最难看的哭脸毫无顾忌摆放出来,他不会嫌弃……
他不会算计你,不会害你,不会背叛你,不会看不起你……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该是一种幸福吧?……
而我的身边,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叫芜瑕过来吧。”
我轻轻地命道,没有睁开眼睛。
很快芜瑕便走了进来。她进来的时候,我刻意吩咐了芷烟的回避。
“芜瑕,我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了,无穷无尽的,我要忍到什么时候?”我握住胸口坐起来,看她眼中的一缕银蓝像是沉静湖水。
“才人,当初,你问我,有什么毒药是我不能治的,你说你要把自己推入到绝地,这样,才能逼得他现身出现。”
“是啊。”我冷漠地说,“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以为自己在离尨盛心里还是占据着一定的地位的,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我服下鹤顶红已有足足七天,这七天里,我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他却从未出现过一次。那么,这样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是才人自己的选择。才人服下毒药七天,鹤毒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芜瑕,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我既然叫了你来,那么,你便不可能会有无能为力的机会!”
我突然“啪”的一声,将一件物事丢到她面前的地上。
“杀了我!”
芜瑕低头看到那柄短剑凌厉生光,大吃一惊。
“才人,你!”
“怎么?没有听见我的话?芜瑕,你是西夜国第一神医,向来行游江湖,使这样一把小小的短剑,难不倒你吧?”
我掀开被衾,从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眼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着,看她眼里的那抹淡蓝有些微的轻颤。
“捡起来,杀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命道,中毒带来的痛苦依旧在我的身体里啃噬着,但是,我的嘴角已经勾起,似乎是在笑。
芜瑕站着没有动,她静静地看着脚下的那柄剑,似乎在想着什么。
“你是不是认为,我让你来杀我,是想要借此逼离尨盛出现?”我轻轻一笑,“其实,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在借此逼离尨盛出现。但是,我想要逼出的,不是离尨盛这个人,而是离尨盛的那张脸!”
“我说的对不对?芜瑕?”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的那张脸,很温柔很温柔地看着。
“好吧,清,你确实做到了。逼出了我离尨盛的一张脸。”
面前的芜瑕突然开口,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正是属于离尨盛。
随即我看到面前的这个人,伸手往自己的脸上撕起一张薄薄的皮面。“芜瑕”的面貌开始逐渐变形,最终,一个男人的脸从那张薄薄皮面下显现了出来。
他的眼光沉静地停留在我的脸上,弯下腰去将那柄剑给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轻轻地掂着。
“好冷的剑,清,让我用这样一把剑来杀你,你对我和你自己都很残忍呢。”
“我如果不如此强令你来杀我,离尨盛,你还要打算假装芜瑕多久?”
“不是我一定要假装她,我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面目。我记得告诉过你,我现在,是不能出现在这宫中的。可是你却偏偏要来逼我。”
“你把真正的芜瑕囚禁起来,想要通过她的身份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医好我,然后就离开?”
“原本的打算的确如此。”离尨盛苦笑,“可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和芜瑕串通好了,要逼得我在这宫里无法短时间内离开。告诉我吧,清,芜瑕到底给你吃了什么?你的体内,明明不止鹤顶红一种毒药!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才将你体内的鹤毒清除完毕,但是,你身体里的另一种毒性,却极为诡谲,这么多年我离尨盛竟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陌生的毒究竟是什么?”
“要不,你以为,芜瑕怎么会被称为西夜国第一神医?就像离尨盛你有自创的毒蛊,而芜瑕没有办法解除一样,芜瑕她,也有属于自己自创的毒药,这种毒,只有她自己能解。所以,离尨盛,这么多天,你想尽了办法,想要治好我,结果,却反而令我体内的毒更为猖獗。”
“你既然发现了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逼我现身?”
“理由很简单,因为,芜瑕给我下的这种毒药,要服毒七日后才能解,由她,亲自给我解。所以,我刚才故意对你说,不想再忍受这种痛苦,就是在进行最后的试探,试探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芜瑕。”
光如明镜的刃面反射出离尨盛冰冷的脸,他看着那刃面里的自己。
“如果我能狠下心来,清,我真想用这把刀杀了你。你这样任性的女人,连自己的身体也可以利用,我真的恨你。”
他双手微微用力,生生将那柄剑在他手中折断,刃口割伤了他的皮肤,红色血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流。
“记得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如果你中毒,即使有解药能将其解去,它停驻在你的身体里,也会造成无法修复的伤害。这些伤害,不是解药所能解决的,也不是任何一种药所能解决的,它会像魔一样在你的身体里,当你身体衰弱的时候,当你年老的时候,它就会出来折磨你。无情地折磨,那时,你会知道,什么叫做代价!这种痛苦,只有你自己能够承受,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声音有些沙哑,“从来没有奢望过,像我这种人,可以平安无忧地过完一生,直到年老。或许我根本活不到那么久,又何须考虑那么多?”
离尨盛看着我,他眼圈有些发红。
“清,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你难道,就不能放弃吗?即使你不愿做我离尨盛的女人,那么,就平平安安地待在这宫中,也好啊。湛沉风,他似乎对你很好,或者你可以在他的身边,受他的照顾,平安过完自己的这一生,如果是那样,我……也高兴啊……”
“你不是也说了吗?离尨盛?湛沉风,他只是‘似乎’对我很好,但是,这个皇宫,是他的,这皇宫里的所有女人,也是他的。他是一个帝王,不是吗?帝王注定博爱,他的爱,不会单单流连在我一个女人的身上。有天下等着他去治理,有他的百姓子民等着他去守护,有这后宫里众多的妃嫔日日盼着他的恩泽。他要守护的人太多太多。世间最无望的事,便是爱上一个帝王。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到那种无望的爱恋中,让痛苦日日啃噬我的心。待在这宫中,便可以平安吗?不,离尨盛,我在宫廷中长到五岁,在这宫中,想要永远平安,简直就是一个神话。除非……你能不惜一切代价,成为那个最终获胜的那个人……”
离尨盛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轻轻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么,清,我再问你一次,让我带你走,可不可以?”
我看着他手上,鲜血缠绵着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记得在与尨教对战的战场上,离尨盛你也问过我相同的话,那时,你尚且不能放下自己的仇恨,放下这宫廷里所有的事。那么现在,你便能够放下了吗?”
我料定他会沉默,没有想到他居然答:“我会放下。”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的眼光灼人,看到我的心底去,“曾经你问我,愿不愿意放下自己的仇恨。当时,我犹豫了。我犹豫,是因为你不爱我。我知道我无法带走你。可是现在,清,看着你如此伤害自己的身体,我发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的平安快乐更加重要,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不要你陷在那种痛苦之中,清,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没有爱就没有痛苦,或许只有我离尨盛,才能够给你一个平安无忧的生活。”
他眼中突然涌起的灼热激动,令我不敢正视,咬了咬牙,终于扭头无情地说道:“如果,我要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深宫,只是去找另一个男人,与他在一起,然后,把你远远地抛开,那么离尨盛,你还愿不愿意这样做?”
这句话带来的是可怕的沉寂。
我听到离尨盛激动的呼吸戛然而止,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的脸,只垂着眼眸看他的脚尖,在我的眼底一动不动,像冰雕泥塑。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云晟?”
他的声音非常冷,冷得有些可怕。
“是。”
“你还爱着他?”
“是。”
“那么湛沉风呢?”
我沉吟。
“他是一个帝王。我不会让自己去爱他。他也根本不需要我微薄的爱。”
“你以为云晟会带给你幸福?”
“是。”
“你不会后悔?”
“是。”
又沉寂了片刻,然后他问了最后一句。
“你真的一点也不爱我?”
我深吸一口气,残忍地回答他,“是。你知道我不能对你说谎。”
抬起头看他那双悲痛的眼,“我不爱你离尨盛,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做你的女人,但是我会忘不了你。你带给我的记忆这样深刻,我想抹去也抹不去。甚至在我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因为你这样好,好得令我感到羞愧。”
烛光的跳动着,他的眼眸里像是有钻石闪耀。
他走近我,沉默地与我对视着。因为静,我才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他手上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你在手在流血,你应该包扎,离尨盛。”
“血会带走痛苦,我的心很痛。”
我低下头去,他用沾血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但是我会答应你,清。我带你走,然后把你交给另外一个男人。”
我的眼眸瞬间睁大,抬头惊愕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到离尨盛居然会真的答应。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他痛苦地看着我,“让我吻吻你,好不好,清?”
他的声音很低哑,“还记得那时你被云晟送来,躺在我的怀里,无知无觉。我将你抱入密室,准备将汁药喂入你的口中,突然你睁开眼睛,朝着我淡淡一笑。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孩的嘴唇,长得多美啊,好像花瓣的形状。我起了坏心思,想要偷偷地吻一吻那嘴唇,却没有想到,才刚刚接近你,就被你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你睁开眼睛,非常认真地问我,长大后你可以娶我吗?我又是一惊。后来才知道,你那时昏迷,根本看不清你面前的人是谁,不过是对着一个幻影说了一句胡话,但是,你这句胡话,却害了我一辈子。”
“对不起,离尨盛。”我垂下眼睫。
他的手颤抖地抚摸我的头发,嘴唇低沉下来。
他的吻灼热缠绵,几乎将我吻至窒息。
他的手痛苦地插入到我的发丝中,他一直在颤抖。
“即使在吻着的时候,你也依然不爱我啊,清。”他的嘴唇绝望地颤抖在我的唇齿。
“有人爱着你呢,离尨盛,有一个女人,她一直无法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