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来不及捕捉的爱
我冷漠地听着她的嘲笑。
随即她走上几步,亲自用钥匙开了牢门,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来。
“记得,当初本婕妤在这种地方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你被关进来,只怕,比我当时还要难看几百倍。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呢。”
她从身后拿出一面铮亮的铜镜出来,凑拢我,不紧不慢地将那面铜镜同时对准我与她。
于是,她的面貌和我的面貌都被那镜子映了出来。
乐婕妤肤色白皙,那双漂亮的雅瞳扑闪着,微微一睐,风情尽现。而我在她旁边,伤痕和污渍纵横在一起,丑陋得就像一个夜叉。
她浅浅一笑,“你说呢,只怕不止百倍呢。”
我面无表情,“乐婕妤,你在这寒冬腊月不辞辛苦走这么远来这阴冷的天牢里,不会就是为了讽刺我一下吧?”
她轻轻用袖子擦拭那面铜镜,然后凑拢它整理了鬓旁的一枚朱钗。
“自然,我是来救你的。”
她扭头对我微笑。
我冷笑,“你学我当初的语气,学得还真够像的啊。你自然不会是真的好心要来救我,说吧,你要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她击掌,一下一下的掌声响在这空寂的地牢里,居然有些可怖。
“聪明。本来吧,你待在这地牢之中,没有人会管你的。但是既然你当初让我出了这天牢,怎么着,我也得报答你的大恩吧。如今皇上薨逝,这江山很快就要易主,无子的品级不高的妃嫔恐怕都要殉葬,我虽是个婕妤,但毕竟比不上宸妃淑妃之类的,所以呢……”
听到这里,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似地,大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什么薨……”
她夸张地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皇上薨逝啊,怎么,你莫非还不知道?”
她嘴角那枚故意做起的冷笑看得我触目惊心。
我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紧攥了她领口的衣襟,逼问着她:“你故意骗我的是不是?你故意想要在我的心口上戳上一刀,现在你已经做到了,那么,快告诉我,你刚刚说的,全部都是谎话!”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那些话从唇齿间逼出来,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干什么!”乐婕妤嫌恶地拂开我的手。“本婕妤的千金之躯也是你一个罪人可以轻易触摸的吗?脏死了!”
“你告诉我,你说的,全部都是谎话,你是故意在骗我的,是不是?”我喃喃地重复着,眼里突然滚下大颗的泪来。
乐婕妤沉默地看着我。
“怎么?你是真的爱上他了?可是,我没有泛滥的同情心,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你。皇上薨逝之事举国上下都在哀悼,我骗你做什么?也难怪你关在地牢之中,本来饭食中就没有什么荤腥,哪里知道如今全国都在茹素斋戒。没错,他确是死了,因胸口受伤而死!”
她的最后一句话令我双脚失去力量,完全瘫倒在地。
“你还是在骗我,”我不甘心地想要撑起身体,“你那样深爱他,他如果真死了,你怎么可能这样平静?”
“我平静吗?”她冷笑,拿出铜镜照了照,恍然大悟似地,“你说的没错,看起来我气色的确不错。或许是,我已经很幸运的从对那个男人的爱恋中解脱出来了吧。真是可笑,我居然会为了那个男人,选择将我自己的亲爹亲自送上刑场,我真是罪不可赦。而更可悲的是,我还在期望着,这个男人会有重新爱我的一天。我居然可以将报仇之事抛到九霄云外。我骗自己说他复我的婕妤之位,他温柔地对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我。他越来越爱我,简直陷在我的美/色中不可自拔。我一直做着梦,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嘴里无意中说出的,是你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千辛万苦总算迎来了他的大驾光临,却没想到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走到我的香榭苑里便翻箱倒柜,然后又匆匆而去,我站在旁边就像个傻瓜似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来找我,只是为了查你中毒之事。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深夜抱着你,一直将你抱进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进去过的承欢殿!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得可笑!但是,更可笑的还是你啊,曾经的清才人,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了,蠢得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居然真的明晃晃地端着一把剑去杀他,你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你却下手非要这么狠!你刺穿了他的心脏,你知不知道?你让一屋子的御医束手无策,你知不知道?你让那位医术神通的芜暇神医也没有一点办法,你知不知道?”
她的几句“知不知道”彻底击溃了我,我直直地跪在地上,眼泪已经干涸。
之后,她叹了一口气,非常满意地看着我萎靡的样子,“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他若是不爱你爱得要死要活,也不至于几句话便被你蛊惑,真的让你拿着一把剑来杀。真是,一个蠢男人,一个蠢女人,不可救药了。”
她摇头叹气,细细地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容貌,“还好本婕妤关键时刻及时洞清世事,这世间,还是唯有自己最重要。所以呢,本婕妤一定要为自己而活,皇上如今既然薨了,本婕妤要活,要活得滋润,自然要及时见风使舵,你说是不是?不然,本婕妤来找你干什么呢?好了,你现在帮本婕妤……”
“滚。”我不等她说完,已从嘴中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乐婕妤略微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清楚无比,“我叫你滚。”
她的脸顿时变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好个死囚,竟敢对本婕妤这样说话?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既是死囚,难道我还可以活吗?”
我冷冷地说。
“如果你答应本婕妤这件事,本婕妤或许可以想办法帮你一把。”
我闭了眼睛。
“滚。”
我赶走了乐婕妤,看着她怒气冲冲地离开,我终于萎靡着倒在了地上。
我进来这天牢也才五天,他却已经死了吗?
“死……”我轻轻地念出那个字,阴冷的地牢内,我感觉血液都已凝滞。
“咚,咚……”
我似乎听到耳旁又传来那个男人温热的心跳,越来越灼热,越来越狂烈,像是急促的鼓点,震耳欲聋地响在我的耳边。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你摸到这里有伤了吗?没有,是不是?朕是皇上,从来不会为一个女人受伤。所以你不需要朕饶恕你什么。”
汹涌的泪蓬勃而出,你说过的,你那里没有伤,你从来不会为一个女人受伤。
你说过的……
我倒在眼泪中晕厥。
***
我又开始不吃饭。
不是我不肯吃,而是吃进去,便会吐出来。
我的肠胃完全紊乱。
然后,我彻底将那些发臭的饭菜放置在一旁,完全置之不理。
如果他已死去,那么我拼劲全力想要出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有罪,我应该为自己的无知和任性赎罪。
为什么,总是要到失去后,才知道,你已不知不觉,占据了我心内的全部……
我陷到昏昏睡眠中,直到,看着乐婕妤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天哪,看来你真的是打算寻死了!两天时间,你就可以丑到比之前更甚一百倍。喂,即使你要死了,也总得帮我一个忙吧。”
我蜷缩了身体,什么也不想说。
“其实我认为,你这样就放弃也太武断了一点吧。你认为,你那位湛沉风有可能会和你一样蠢吗?”乐婕妤的冷笑令我心中微微一动。
想起湛沉风可以一边挑/逗我,一边表情沉静压抑自己心中那澎湃的激/情不动声色,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会有可能那么冲动地,让我随随便便就把剑刺入到他胸口吗?
乐婕妤观察我的表情,“你现在死在这里,未免可惜。不如,留着这条命,明明白白看到他的尸身摆在你面前,然后你再去死,这样也不至于死得冤枉了,你说是不是?”
我想了想,终于冷冷开口,“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乐婕妤动作神速地将一张纸和一支笔递到我的鼻子底下。
“如今新的皇帝很快继位,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如果你能亲笔替我写一封信,让他纳我为妃,这样,我就可以免除一死的危险了。”
她朝我媚笑。
“新的皇帝是谁?”我蹙眉,不知她为何认定我写一封信就能让一个皇帝纳她为妃。
“曾经的撩王湛未桀啊!”她掩唇轻笑,“还记得那日乞巧节,你和他在那大殿上就眉来眼去的,撩王的眼神一直就没离开过你,在场所有的人,谁看不出来啊?如今他做了皇帝,却不知道你已经容貌被毁,也不知那日刺杀先皇湛沉风的人就是你,更不知道你如今是被可怜地关入到天牢之中。太后现在不处置你,想必,也是不想闹得纷纷扬扬让新的皇帝知道。必是,等时间久了,新的皇帝也有自己宠爱的妃嫔了,将你抛到九霄云外了,然后,才悄悄地找个机会私下里把你处决掉。可是,如果你现在帮我呢,我就有了接近新的皇帝的机会,那么,在他还没有左拥右抱之前,悄悄地装作无意地,偶尔地,在他面前提起你在天牢之中的事,想必,他自然便会着急地来救你吧?至于你出去之后,怎么探查先皇奇薨的事件,那就是你的事了。这个交易如何?我不过为保自己一命,你呢,你也可以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出去,各取所需,难道不好吗?”
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的心念,还停留在如今的新的皇帝是撩王湛未桀这句话上面。
原来这才是,太后一直要将撩王留在宫中的理由。
她早就在为夺权做准备了。撩王作为一个傀儡,可以让她为所欲为,权势,更加嚣张地扩张。
她是看中了撩王身体孱弱,性格柔顺,心思单纯吗?
只是可惜,那样一个干净得不染丝毫尘埃之气的男人,就这样被她推上了一个根本不适合他的皇位,当成了一个权势斗争中的工具。
我蹙了眉,接过乐婕妤拿来的纸笔,在那上面写上了一句话。
想起当初与尨教作战的时候,军营里,我曾与湛未桀讲过兵法,我的笔迹,他应该很轻易地便能认出。只是,不知道他看到我如今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时,是不是会吓上一跳。
乐婕妤满意地携字迹而去,一去不回。
我在这阴沉沉的地牢里艰难地捱着时间。
湛未桀,是我出这地牢的唯一希望,而我出去这里,是为了找到湛沉风真正的下落。
只是不知,那个单纯的男人,当上皇帝之后,是不是,还可以一如既往,看我的眼睛,如湖水般透明。
那天,我发现狱卒送来的饭食中竟破天荒地夹杂了一些肉丝。
“今天是新的皇帝登基承继大统的日子,举国上下欢庆,这饭食里荤腥便是赏赐给前皇后娘娘你的,好好享受吧。”
他阴阳怪气地对我说着,顺势在我胸口上轻浮地摸上一把。
看我抬头怒视他,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反正你也出不去了,我天天看守这天牢也腻透了,你虽长得丑点,总算是个女人,如今举国上下都在欢庆,不如我们也来找点乐子怎么样?”
他一边说,眼神一边在我浑身上下流动着,已经泛起淫/邪之色。
我脸色大变,胸中窒闷,突然涌上一种欲呕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推他,那狱卒已经走过来狠狠一把将我推倒在了地上。
我看见他张开的下唇流出无/耻的口涎,恶心恐惧愤怒的感觉令我拼尽浑身力气爬了起来,不顾一切便想往那依旧还打开的牢门外奔去。
但是下一刻脚踝便被那狱卒狠狠踩住,我惊叫一声,感觉到骨头断裂的痛楚,接下来,便狠狠摔倒在潮湿肮脏的稻草上。
“想跑?在这地牢里,谁会来管老子?”他口中难闻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让我忍不住想要呕吐。
“求你,放了我……”
绝望的恐惧终于令我颤抖着流下泪来。
我闭上眼睛。
仇恨令我想要毁掉一切。
“皇上驾到——”
突然传来的声音令身上的这个男人大惊失色。
他慌慌张张地从我身上跳下来。
“清。”
我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唤我。
我躺在稻草上,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看他。
我看到了一片的明黄,像是夏日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
在那片明黄色的虚浮中,眯着眼睛仔细想要看清旒帘下那张男人的脸究竟是谁,但是,我已经疲累,头脑的眩晕让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只看到那个身影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犹疑,似乎在惊讶,又似乎像我不能分辨出他一样,他也无法分辨出我是谁。
“清,你真的是清?”
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害怕,在怀疑,在迟步不前。
一种本能的危机感让我突然对着那个耀目的身影一笑,拼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三个字。
“婆婆纳。”
***
我终于走了暗无天日的地牢。
但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已经江山易主的皇宫。
湛沉风,消失了……
同样是穿着龙袍,在湛沉风身上是邪戾,在湛未桀身上却是儒雅。
我伸出手去触摸那个瘦弱的皇帝龙冕上垂下的旒帘,冰冷悉索的触感,我轻轻地拂开,看到的,是一张无比清秀俊雅的脸庞,他的脸上,有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清澈就可见底。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我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他眼底所思的那个男人。
“清,当初你在地牢里,真的吓了朕一跳。你那样的脸,朕一时竟无法认出。”
见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他的脸上浮出一抹羞涩的嫣红,不自然地轻垂下手指,无意间手指与我相碰。
我看着他那缕故作而出的无意。
微微一笑,顺势牵上他的手。
他苍白的脸上那抹嫣红愈盛,而我黯淡地垂下眼眸,不与他相视。
“是啊,我那样丑,任何人看到,也只怕会被吓上一跳。”我没有梳髻,一头的发丝轻垂在脸旁肩后,被风略略吹起,我用手将它们紧箍在脸颊两旁,想要遮盖住那几道恐怕永远也无法褪去的伤痕。
“皇上,你千金之躯,像我这样的脸,还是不要多看吧。”
他突然激动,一把握住我的肩,轻轻把我扳来面向他。
“清,朕不是这个意思。在朕的眼中,你一点也没有变,始终是那样。”
他轻柔的话语随风而落,就和那些风一样温柔。
“哪样?”我故意地问,依旧没有看他,只是顺手摘去身旁的一片树叶,将它一点点捻入掌中。
他羞涩地握住我的手,颤抖着将它放在他的胸口。
“在朕的心目中,你永远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任何女人都比不上你,清。”
我心中潸然,却于面上做出欢快欣喜的微笑。
“真的?皇上你没有骗我?”
他郑重地点头,轻闭了双眼,他的呼吸里有浅浅蔷薇的清香,“我一直,喜欢你好久了。”
他蹙起眉头,似乎有轻微的痛楚,“可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看你成为别人的女人。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我没有权势,只有一个孱弱的身体,所以我只能把你放在心底。看着他,抚摸你的脸,看着他,轻轻地吻你。我想,就这样吧,这一辈子,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好,你幸福,我也为你快乐。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也会有登上这皇位的一天!我知道这皇位不适合我,但是,当这机会向我招手,我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因为我知道,得到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有了资格……”
他睁开眼睛深切地看我,“我有了,得到你的资格,是吗?”
我的左手依旧被他紧紧地贴在胸口,他的心跳有些虚浮,因为激动显得更加紊乱。
我闭上眼睛,手下依稀传来的,是湛沉风截然不同的灼热而沉稳的心跳。
“是的,皇上,你可以很轻易地便拥有我。你是皇上,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
我感觉到他握住我的手渐渐从犹疑变得有力,顺势一拉,已令我倒在他的怀里。
他纤长的睫毛在我脸庞拂动扑闪,手臂紧紧地箍到我的后背去。
“我多幸福啊,清,我有了你,我要你做我独一无二的皇后!”
他呼吸非常紊乱,脸颊上不正常的嫣红令他的嘴唇烫得灼人,他迟疑地轻吻我的耳畔。
“你愿意吗?清,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一种悲凉的感觉侵袭了我,我紧紧地攥紧了那片残缺的树叶。
“真的是好丑的一张脸啊,朕的皇后。”
“朕要你做朕的皇后,清。”
“你真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放着朕独一无二的皇后不当,偏偏要去当一个刑犯!”
“从来不觉得,当你的皇后有多么风光!”
遥远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它们似乎在争吵,我又感觉到那种撕裂般的痛苦。
“你愿意吗?清,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湛未桀轻柔的话语在那些声音的间隙里突然插进,于是,喧嚣的争吵突然沉寂,沉寂成一种悲凉。
一颗细小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我勾起嘴角温柔地回答他。
“是的,皇上,我愿意,只要你不嫌弃我丑。”
风色中,他更紧地搂紧了我,他灼热的花瓣一样的嘴唇沿着我的耳畔细密地蠕动着,慢慢地,到了我的唇角,徘徊了一会,终于,深深地噙住了我的唇。
我感觉到他生涩的吻,带着他纯洁的激/情,羞涩地游走在我的唇齿之间。他抱得我那样紧,他的姿势令我感觉到别扭与不适。
无数的风从我发间掠过,我刚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来不及捕捉,它们就已离去。我闭上眼睛轻柔地回应了这个孱弱男子的吻。
风将指间那片零碎的树叶辛辣的气息吹拂到我的鼻间,我深深地呼吸着。这是那个我来不及捕捉的男人,他身上的味道。
我要做湛未桀的皇后。即使我曾经因无知而来不及捕捉,我也要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将它给追上!
***
金秦国天禧初年的春天,整个秦阳宫褪去了严冬的酷寒,万物滋长,欣欣向荣。新的皇帝登基,改国号为天禧。追谥先皇为英宗皇帝。不久,恢复曾被先皇一度废除的皇后位,册立一个面貌尽毁的女子为皇后,赐号“嫤”,掌金印紫绶,入住历朝皇后所居之宫——凤玦宫。
已是夜晚,凉风袭人。
芷烟和绿凝站在我的身后,一左一右,替我将满头繁复的钗摇一根根卸去。
整个大殿,除了烛花爆裂的噼啪声,和钗摇相击发出的轻微声响,一片沉寂。
“今日的册后大典,连前朝的两位皇贵妃也不得不对娘娘行跪拜之礼,娘娘真可谓风光占尽。此后,作为国母掌管整个后宫,又尽得皇上宠爱,还有谁敢与娘娘作对?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便跟着沾光了。”
或许绿凝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在铜镜的反光里,我看见她和芷烟都在偷瞄我的脸色。
而我只怔怔地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出神。
“即使敷上这样厚的一层粉,却也,还是掩不住这几道伤痕的丑陋啊。那么,敷粉又有何意?”
“娘娘,芜暇神医说了,如今为你每天冷敷的驻颜粉,便是使用西夜国特产的修罗花榨汁炼成的,坚持每天使用,二十年后,这些痕迹便会除得干干净净了。”
绿凝轻咳一声,安慰我。
“二十年后……二十年后我都老了,就算这些痕迹被除得干干净净了,又怎么样呢?那时,我或许该考虑怎么除皱纹了……”
看到芷烟和绿凝嘴角抽动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于是轻轻伸出手去将那铜镜扣在桌案上,“不看了,看了心烦。也真亏今天册封大典上的那些人,对着本宫的这张脸看了足足一整天,还得赔尽笑脸,嘴里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心里却在鄙夷我这样一个无身份无背景无势力连美貌都没有的女人凭什么会坐上国母之位。”
绿凝赔笑,“娘娘荣登国母之位,是太后亲自下的懿旨,那些人不服也不行啊。”
我拿着一枚朱钗轻轻敲着桌面,唇角冷笑,“是啊,太后下的懿旨,谁敢违抗?特别是,如今太后大权在握的情况下。”
我轻轻挥手命她们退下,亲自继续将头上剩余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任由满头的发丝落于肩旁颈畔,纯黑流泻。我想,我的背影或许还是动人的,但是,也仅仅背影而已。
这时,听到外面通报“皇上驾到”。
我赶紧将抿于耳后的发丝拨出,覆于脸颊两旁。
听到身后轻柔的脚步声,我并没有马上回过头去。
“皇上,”我说,“你可以饶恕臣妾见到天子不起身行礼的罪吗?”
我背着他说话。
脚步声渐渐地移近,我感觉一双手很温柔地抚上了我的肩头。
“清,在我的面前,你可以不用自称臣妾吗?我喜欢听你叫自己的名字。”
我的表情有些黯然。
记忆中那邪戾的声音突然凭空响起。
“很多女人在朕的面前自称臣妾,太多,朕常常会搞混,也记不清楚,朕不知道要饶恕谁。”
“皇上,你是饶恕清了吗?”
“谁?”
“清。”
“谁?”
“清。”
“谁?”
“清。”
……
我轻微摇头,将那些声音从耳边拂去。
“皇上,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你都应该自称朕,这是你权威的象征。”
“可是,我喜欢,只在你的面前,称‘我’。你可以允许我如此自称吗?清。”
跳动的烛光中,我看见湛未桀纤长柔弱的睫毛在旁边的墙上落下阴影,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勉强笑了笑,将右手覆上他苍白的指节,“您是皇上,高兴怎样就怎样,没有必要问一个女人的意见,不是吗?”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在我身后搂住我的脖子,渐渐俯下身体。
“可是,清你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你在我的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非常重要。”
他认真地说着,他的呼吸吹在我的颈畔。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皇上你才答应了太后,由她来替你打理大部分的朝事吗?”我突然问。
他的身体立刻僵硬。
“皇上,你知不知道,这样等于是把自己的权力拱手相让给一个女人?而太后,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等着一个明君去治理?而不是需要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来乱政?”
他放开了我,“清,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并不想坏政,我并不想当一个被人唾骂的糊涂皇帝,我也并不想把江山拱手相让给一个女人。可是,我没有办法!”
他的眸间都是痛苦之色,“那天,英宗皇帝胸口中剑受伤,血流不止,宫中众太医以及芜暇神医都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先皇一天比一天弱,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殷王湛无伤趁机谋反,几天之内便逼到秦阳宫,太后宣称皇室危难迫于眉睫,需及时镇压,考虑到皇上仍然陷于昏迷,各位王爷封地又遥远,于是便以解救皇室危难为理由,逼迫大将军楚楼高交出兵权,听命于她。一时间,拥护太后的人不乏少数,英宗皇帝的心腹因皇上迟迟未醒,而秦阳宫又的确受到湛无伤夺宫的威胁,于是只得暂时顺应太后,剿灭了谋反的殷王势力。谁想太后手段凌厉狠绝,刚刚将殷王捕获,还没来得及处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英宗皇帝培养出来的众位谋臣和心腹,以‘企图阻扰压制殷王谋反一事,置皇室危难于不顾,有与殷王合谋嫌疑’这样一些罪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时间,这宫中的大权都到了她的手中。三天后,英宗皇帝突然伤情恶化,不久,太后便宣称英宗皇帝病逝,命举国哀悼。英宗皇帝随即下葬,而本来居于这宫中养病的我,却被她推上皇位。”
“至始至终,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操控之中。而当乐婕妤偷偷告诉我,你一直在天牢里待着的时候,我的心便纠紧了。我知道,她之所以没有对你下手,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找到时间。一旦她有了时间,一旦她稳定下来,第一个要处决的,就是你。所以,我必须要救你。而要救你,我就必须和她谈交易。我知道她要我做一个傀儡,于是,我便以此为条件,同她交换了一道懿旨,那道懿旨,是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清。”
他咬着牙说道:“我要保护你周全,只有把你推上我所能给予你的最高位。我说过,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整个天底下的人都要来骂我,便让他们骂吧。我只要你,你在那战场上就已完全夺去了我的心。清,我爱你。”
他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深切的呼吸和激动带起他一阵咳嗽。
我不忍地避开他清澈的眼神。
这样一个单纯的男人,我真的不忍心利用啊,可是……
再抬起头来,我的面上已经有一种深切的痛苦。
我的眼圈也在发红,“可是,皇上,清如今的面貌,怎还配得到你的怜爱?只不过是,你流连于记忆中那次战场上相遇时的美好,所以,对清有一种深切的依恋罢了。当你看久了清这张满是伤痕的脸,就会渐渐忘记记忆中清本来的容貌,你会厌恶,你会讨厌清。你很快就有很多的妃嫔,她们会一个比一个更加美丽,当你看到她们的脸,再回过头来看清如今这张脸的时候,你就会失望。所以,皇上,你现在根本不需为清做出这样的牺牲,不值啊……”
我再度转过身去,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如果皇上你现在走,清不会怨你的……”
但是我的声音却在颤抖。
听到湛未桀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我已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他把头埋在我的发丝中,“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清。我说过,任何女人都比不上你,不管,她们是比你丑一千倍还是比你美一千倍,都与我无关。我只要你,清。我的后宫,将为你而空设。我湛未桀,只有你一个皇后,妃、嫔,我都不要……”
我苦笑,“何必呢,皇上。空设后宫,大臣们不会允许,太后也不会允许,你会被天下人笑话的。”
我转过身去面对他,轻轻将手放上他的脖子,“只要你不会对清变心,清就很幸福了。”
我浅浅地微笑,温情脉脉地看着他眼底我的影子一漾一漾。
当他俯下身轻轻吻我的时候,我所有的微笑和温情全部消失。面无表情承受他的吻,心中,一片空洞。
要知道湛沉风到底是否真的死去,我首先,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湛未桀可以给我一个非常安全的位置,他还会保护我。
我坐上了这个位置,虽无任何背景势力支撑,但是,它毕竟,代表着一定的权势。虽然这些权势只限于后宫,但是,却可以被延伸被扩展被巩固。
关键是,如何经营。湛未桀,可以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只要他不变心。
然后我可以借用我得到的这些权势,去查我想要查的一些事,甚至,包括和太后的对抗。
我并不想利用湛未桀,但是,如今的形势,却由不得我不利用。
我要他,迷恋着我。
湛未桀吻了我很久,他的唇停留在我的唇齿之间,轻柔蠕动,却仅限如此而已。
他的手也是规规矩矩地放在我的腰间,动也没有动一下。
我想,或许他是因为羞涩。
于是,我摆放于他颈后的手开始蔓延蠕动,轻抚到他的腰间后背。
我的吻也脱离了他的掌控,蔓延到他的颈脖与耳畔。
我听到他越来越深切的喘息。
“皇上,你爱清吗?”我嘴唇于他耳畔低语,双眼迷离。
他的身躯在颤抖。
终于他不顾一切地紧搂了我,他的吻开始狂热。
他将我压在床帏之中,“我真的爱你,清。”
他眼中一缕痛苦之色很快地闪过,但是,他仍然没有触摸我。
他似乎在刻意地克制着什么。
他的克制让我起了疑心。如果他真的迷恋着我,怎么可能对我的那种诱/惑显得痛苦,我如今是他的皇后,他根本没必要克制什么。
如果我不能让他迷恋着我,那么,我便随时可能陷入到危险的境地,更不用谈查出湛沉风究竟有没有死的真相。
我握住他的手移放在我的胸口。
“皇上,”眼眸流动,“清,不是你唯一的皇后吗?”
我已将暗示做得很明,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应该能读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湛未桀的手却依旧僵硬地覆在我的胸口,似乎连动一下,都会觉得害怕。
我看到他额头上都是冷汗,脸色也很差。
“皇上……”我撑起身体看他的脸,肩上的衣裳却因宽松而滑下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裸肩与胸口淡淡的阴影。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伸手想要轻抚他,却被他如遭火烙般躲开。
接下来,他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
我静静地看着他,空气有些僵。
突然他紧搂了我,他的脸埋入到我的发丝里去,“清……”,他叫着,非常痛苦。
“自幼我便吃药,那些药……”
他说了半截便就不说,但是他颤抖的身体让我知道了一切。
我闭了闭眼睛。强迫他面对这一切,这对他,太残忍。
我轻轻将手臂环上他的背,“没事的,皇上,会好起来的,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清,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感觉到他羞耻的泪潮湿了我的发,我更紧地搂紧了他,“皇上,你是世间最干净的男人,你有漂亮的容颜,有一颗善良的,毫无杂质的心。而站在你面前的清,却只有丑陋的面貌和一颗同样丑陋的心。如果清要看不起,也只会是看不起自己。其实清一直觉得,不配做你的皇后。”
他轻抚我的发,“不,我的皇后,只有你能做。”
湛未桀息于凤玦宫,只不过拉着我的手入眠,却有尚寝局的太监夜夜记录在案。
于是很快,宫中便处处传言说我欲夺帝王专宠。
太后很是不悦,于是,下旨拟办选妃大典,事先,根本没有过问过湛未桀的意见。待湛未桀知道此事,选妃大典已经所有一切准备妥当,只待三日后进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湛未桀大怒,欲要找太后理论,被我及时拉住。
“难道朕作为一个天子,连要不要女人,也不能自主吗?”他咬牙切齿地说,脸色非常难看。
“太后如今权势滔天,皇上切不可贸然行事。我想太后这次并不是单纯为选妃而选妃,她的目的,只怕还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同时在皇上身边安置一些有背景的女人来牵制皇上。选妃之时,清作为皇上唯一的皇后,也是要参与的。到时,清还是有一些对策,不能让皇上身边,到处都是太后的人……”
说到此处,我脸色突变,捂住胸口便是一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