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雪,温情
在小树林里找了个石凳坐下,春色微凉,石凳凉意渐渐扩散。
我的手在大袖的遮掩中轻抚上小腹,闭上眼睛想要感觉那里面一个小生命轻微的蠕动,可他似乎还很安静,安静地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可我知道,他是在那里的。数日来,我的身体轻微的,只有我自己才能察觉到的一些变化,告诉我,他每一刻,都在成长。而我必须,抓紧每一天的时间。
我远远地看着龙心斋紧闭的大门,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眼前出现了雪。
那样残酷又苍白的雪,在风色中痴狂地下着,有着倾尽所有,不将一切毁灭湮没,便誓不罢休的决绝。
五岁的我,站在月氏国冬日纷扬的萧瑟雪色下,看着手拿金线娃娃的月氏煜和月氏璃一起离去,他们的脚印留在雪地上,越变越浅,直至被完全湮灭。
在寂静中我听到身后有着些微的悉索之声,警惕令我猛然回头,于苍白雪色中捕捉到一抹暗红的痕迹。
那是,一个宫人的宫装。
“谁?”我冷冷地问,随即喝道:“出来!”
那棵褪尽了叶子的矮小灌木轻微一阵摇曳,有簌簌雪粒从其上落下。然后,我看到一个年少的太监从那灌木后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令我不能看清他的面目。
“你是哪个妃子的奴才?鬼鬼祟祟待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我警觉喝问。
那宫人不答,只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他还是个孩子,却已比我高出许多。他站在我面前停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就突然单脚跪了下来,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替我将鞋面上的雪花一片片拂去。
我惊惶收脚,“你做什么?”
“就像十二公主整个冬日里只有那顶稍稍好点的帽子一样,这双鞋也是一样,若是被雪水浸湿,十二公主再出门,双脚便不得不忍受刺骨寒冷。”
我皱眉,“即使那样,又关你何事呢?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抬起眼睛朝我微笑,“那就对了。我们做奴才的,其职责便是应该随时把主子看在眼里,而主子看没看见自己,倒是次要的了。”
我微微一惊,他眼睛的形状,太美了。
他看着我,根本不像是一个奴才看着主子,而像是,一个哥哥,看着妹妹……
即使在我真正的哥哥月氏煜或月氏璃的眼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这个小太监看着我时的,那种柔柔的温情。
“娘娘,他们出来了。”旁边暮雪的提醒令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凝眸看向远处的龙心斋,果然,三三两两的大臣们走了出来,他们脚步匆匆地从远处走过,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又过了一会,才见到右丞相朱刚。
从龙心斋走出,他低着头,同其他人一样,想要穿过这片小树林出宫。
在他远远经过我所在之处时,我及时出声,叫住了他。
“右丞相留步。”
我的声音令他微微一惊,站头惊讶地看着我从树丛之中袅袅走出。
其时,我的脸上蒙着洁白面纱,却穿着华贵之极镶金琢玉的瑰色大袍,摇曳耳珰明媚生光,洁白胸口恰如其分微敞半露,以轻纱相覆,曳地长裙逶迤,腰肢袅娜,走动时步履轻稳,略带香风阵阵。
我看见朱刚刚刚抬首看我一眼,便就像被耀目的光刺了眼睛一般,慌忙低头,不敢再看。
微微一笑,略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即使我脸上有着那样深刻的一些伤痕,毁了我的面目,但是我知道,当一个男人,只可能因身份所限,遥遥地看一个女人,甚至都不能抬头与这个女人对视的时候。只要恰如其分掩去面目,以袅娜身段,配合得体的服裳,彰显女性味道却又不失庄重典雅,浅浅薄威凝于香风阵阵之间,似乎诱惑却又似乎高贵得不让人亵渎,周身散发出优雅迷人的气质。那么,很少有男人,在匆匆一瞥之下,不会略微心动。
在这种情况下,遮掩的面目,反而更成为一种诱惑。
更何况,我还露出了我那双会说话的眼。
我看着朱刚低伏下去的已经带有皱纹的一张脸,想,原来,不管男人是老是少,对于女人,总是会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走到他的面前,离他很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足够,他能够嗅到我身上淡淡的香气,足够,他俯下的头能够清楚地看见我华贵衣袍下摆上垂下的一枚能够随着我轻微的动作,呼吸,和话语,微微颤动的红玉。
他的头埋得越低,身躯绷得越紧,我便知道我越成功。
更何况还有他因紧张而故作严肃的声音:“老臣叩见皇后娘娘。在皇上议政的龙心斋附近竟会见到皇后娘娘,令老臣大感意外,来不及向皇后娘娘施礼,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并没有及时接口,而是等他俯头了一会,才清浅开口道:“右丞相,是在责怪奴家,作为后宫之人,不该私自到这议政之地,是吗?”
我自称为奴,说话的语气轻柔,略带薄愁未明。看见他腮帮一紧,头随即俯得更低,“老臣不敢。”
叹下一口气,冷冷看着他俯在面前的那顶官帽,口中语气却是喃喃,“其实,今日奴家到此处,只不过是听闻到皇上昨日略有提起,说今日午后,会在龙心斋会面诸位大臣,其中,包括右丞相朱刚你……”
他因惊讶而一颤,“皇后娘娘,竟是刻意在此等候老臣?”
我掩唇轻笑,笑声从指缝轻逸,“朱大人为何如此吃惊?奴家,只不过想着朱大人日夜为皇上分忧,操心于国事,甚为辛劳,所以,来为朱大人送一些平日里或许无法听到而朱大人又甚为关心的消息罢了。”
朱刚沉寂了一会,才开口问道:“皇后娘娘是想要告诉老臣什么?”
我俯下头去,嘴唇距离他颤动的官帽仅仅咫尺,“朱大人送女入宫,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最近淑妃陷入了一些无端生有的谣言中,不得皇上和太后的宠爱吗?”
未等我说完,他便一声冷笑,“皇后娘娘看来是太过多虑了。淑妃是老臣之女,与皇后娘娘素无瓜葛。淑妃的事情,大约用不住皇后娘娘来为其操心。更何况,依老臣之见,皇后娘娘操心之事也不应放在淑妃身上。众人皆知,您,似乎不甚得太后之心。”
“是呢!”我撑起身体,“淑妃是朱大人的女儿,她的事情,本与奴家毫无关系,但是,奴家,好歹是统领后宫之人。若是淑妃受了委屈,又不得皇上宠爱,想要在太后面前寻求庇护安慰,却反而被太后一顿训斥,视之不见,还怒其不争。淑妃孤立无援,绝望透顶,却又因身处后宫见不到朱大人您,满腔的委屈、愁苦与恐惧无处述说,在这种情况下,奴家,如果要不管,当然也可以。只是,您的女儿,却偏偏将奴家当成了她在后宫中唯一的依靠。‘不管父亲是谁的人,但臣妾自己,从此便是皇后娘娘您的人。’,朱大人,这可是你女儿亲口说出的原话,奴家,一字未改啊。”
“你……”我看到朱刚的眼睛在帽檐底下偷偷地微瞟,想必他一定是满脸的惊怒。
于是轻轻一笑,“奴家知道朱大人一向是偏向于太后的,在如今太后大权独揽的情况下,朱大人如此做,无可厚非。只是,太后真的,是将朱大人当成自己独一无二的心腹吗?既然是心腹,却又为何,要如此对待您唯一的女儿?”
我脚步微移,缓步离开了他,“朱大人如此聪明,在太后心目中的份量自有掂量,容不得奴家多嘴。只是,奴家,想要告诉朱大人的是,后宫中尔虞我诈,如果太后不能庇护您的女儿,那么,您难道认为,您的女儿,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吗?”
此时我已转身,“或许朱大人心系大事,无暇顾及女儿的生死。但是,淑妃她,毕竟是你唯一的女儿,太后,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可她,如此做了吗?朱大人,看来你在太后眼中的地位,未必如你所料的那么高啊!”
我扶着暮雪的手一步步离去,抛下朱刚独自一人,站在那片树林中,脸上惊骇与冷汗遍布。
像他这种人,我知道,需要给他一点时间。
但结果是一样的。
他最终会向我低头臣服。
虽对太后不满,他也不会贸然去找太后理论。
找太后理论的结果是什么,他很清楚。
如果太后已经只将他当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么这枚棋子的怒火与仇怨,只会让他被那个掌控着他的人抛到更加幽寂的角落里面去。
这对老奸巨猾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朱刚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做出的事情。
他即使要背叛太后,也只会暗地里偷偷背叛。
表面上,还是一派恭敬平和的样子,但心里却藏了一把刀。
我需要的,正是他的这种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