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毒药一般的女人

    “贫僧恭迎皇上，皇后娘娘驾临清源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我的面前，似乎有僧人跪下。但是那熟悉的声音，却令我颤抖，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角。

    “云晟……”，我心里默念，“你竟然……”

    我依旧俯着头，我的脸上像往常一样用一袭白色的轻纱遮掩住半边脸。

    我想，他应该是不会认出我的吧。虽然，我的双眼露在外面，虽然，我垂下的眼睫有无法控制的颤动，但我一言不发，我的身材如今已经略有臃肿，还有我的脸，被遮掩在面纱之下的那张脸，上面的伤痕足够让我面目全非。

    所以，他不会认出我。即使他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站在湛未桀的旁边，看着他在那些僧人的指导下行着祈福大礼。略略抬头，却正好看到那座高高在上的神像，已经被打整得干干净净，重新绘上了漆，再也不是以前那种斑驳颓败的样子。

    但是它的眼神没有变，沉寂的眼神俯视着我，似乎所有一切都在它的眼底。

    心中，突然就是一窒。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这神像的俯视下，我与云晟私自结为夫妇。我们手拉着手，在黑夜看着对方的脸直到太阳升起。

    “小仙子总有一天会变老。那时，你恐怕就不认识我了吧？”

    “我不会。”

    “变丑了呢？”

    “也不会。”

    “变得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会。我会第一眼把你从人群中认出来。”

    “变得不认识你？”

    “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

    “变成这尼姑庵里的老尼姑？”

    “即使你没有了头发，我也不会不认识你。”

    “变得冷酷无情？”

    “不会。”

    “变得……不再爱你？”

    “不会。即使你有一天不再爱我，甚至讨厌我，你也仍然是我的清！”

    声音隐隐响起，如此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随即，我被送至一间僻静的僧房，由此清源寺的法师念清亲自为我单独祈福平心。

    殿门并未关紧而是虚掩，我跪坐在蒲团上，依旧低俯着头。凉风从未掩紧的房门处吹入，将我面上那轻薄的面沙略微掀起，我赶紧以手压住。

    念清在我旁边站立，口中念着经文，我略微转眸只看得见他黄色法袍，他低沉的声音随着凉凉的水滴落在我的发间额角，那是他在为我祈着圣水。

    “皇后娘娘心中躁动难安，请用心聆听贫僧所诵经文，如此，可令心境平和，杂念俱除。”

    他似是感觉我眼神游离，于是开口相劝，语调平和而陌生。

    我悬起的一颗心总算些微放下。看起来，他是没有认出我的。

    空寂的偏殿内，他口中吟出的低沉的经文声嗡嗡而响，我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

    经文果真很有镇定心神的作用，我闭眼聆听了一会，心中躁动不安便已渐渐平歇，杂念俱退。

    就在这时却突然感觉眼前阴暗，似乎被人遮挡，我猛然睁眼，却发现念清法师居然俯下头看我，他的脸，与我相距仅咫尺，甚至呼吸都吹在我的脸上。

    完全是僧人模样的他，看我的眼神，却与以前一模一样。

    我怔了片刻后才突然惊慌，“你……”

    “皇后娘娘，”他一字字开口，眼睫在我面前低垂下来，是非常恭敬的样子，“请恕贫僧无礼了。只是贫僧很想知道，皇后娘娘既然母仪天下，作为后宫之主，那么，如今后宫中的一切事情，皇后娘娘自然是非常清楚的，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脑中却依旧混乱。

    “那么，皇后娘娘能够告诉念清，如今后宫中，可有一个名叫‘清’的女子吗？”

    他眼神脉脉凝在我的面上，里面的痛苦与爱恋交杂。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原来早已认出了我！

    即使我用面纱遮了脸，即使我身材走样变得臃肿，你也可以第一眼把我认出来吗？云晟？

    我闭了闭眼，硬了心肠，再睁开时，凝视着他的目光已再无慌乱，只有冷冽，非常得冷冽。

    “念清大师，”我说，“那个叫清的女人已经移情别恋，她的心中有了另外一个男人，更何况她还怀着那那个男人的孩子。所以，你忘了她吧，忘了这个无/耻的女人。”

    “是吗？”他悲伤地冷笑，我看到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念清，念清，我既然叫了念清，那么，我能够忘记她吗？”

    他逼近我的脸，眼中仇恨汹涌，“这个毒药一般的女人，她纠缠着我，早已将我毒入肺腑，如今，一个简简单单的‘忘’字，她就要将我彻底抛下？而在一年之前，她还躺在我的怀里，信誓旦旦地说着，必然要从那深宫里出来和我在一起的话！你忘了你说过什么了吗？你忘了你做过什么吗？既然你要不爱我，当初，却又为何偏偏纠缠着我，偏偏要我不可救药地去爱上你？”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肩膀，我不敢看他眼中鲜血淋漓的悲伤。

    “我也不想的，云晟……”大颗的眼泪从我的眼中落下，我用手紧紧地握着胸口，“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我真的不爱你了！我多想这是假的，我多想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从八岁开始我便以为这一辈子只能爱你一个人，我固执地不去承认那暗暗发生的移情别恋，我要自己逃走，我要自己恨他，甚至让自己去杀了他，我否决那感情，我害怕那感情。我真的这样做了，可是，当我把那把剑刺入他的胸口，当我听到他死去的消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毁灭了，我的心中，从此只有他，只有他！”

    我静静地看着云晟的脸，“我变了，云晟。你的清变了，变得，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她成了别人的女人。再不是，你心中那个固执的小女孩。”

    我轻轻地推开他，站了起来。

    “或许，这张脸，能够帮助你忘了我。”

    在他面前我解下轻薄面纱，露出我被毁掉的容颜。

    “看见了吗？云晟。这张脸，再不与尹折析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你爱的，只是尹折析的影子而已，不是吗……”

    还没说完便已被他紧紧搂住。

    “即使我曾经透过你看到尹折析的影子，但是，你已经很可恶地让我爱上了你，清，不要走……”

    他凝视着我的脸，“你忘了吗？我说过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也依旧是我的清。那个樱花树下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的小仙子。”

    他欲要吻我，却被我扭头推拒。

    “那时，你说，这句话是你说过的最不可信的谎言。为什么，云晟，那个时候你非要否认呢？当我爱着你的时候，你非要将我推给别人？而今，我爱上了别人，你却又要如此？”

    我摆脱了他，“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我看着他僵硬的表情，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

    “云晟，不要再等了，明天就离开吧。那个叫清的女人，她会一直待在那深宫里，她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她不再爱你。”

    我垂下手指向门外走去。

    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的，一个低沉至不可闻的声音，“明天我不会走，后天我也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来的那一天。”

    我微微停了停脚，却没有回头，咬牙离去。

    回宫之后，我命朱刚替我调查清源寺的来历。

    “以前烟波崖上是没有的，怎么凭空多了这样庞大的一个建筑？”

    朱刚告诉我，因湛未桀有次无意经过烟波崖，看到崖顶上一个名叫“无心庵”的小庙孤寂破败，只有一个僧人在里面看守，考虑到烟波崖离宫很近，于是下旨将“无心庵”重新修建，这才变成了如今的“清源寺”，又安排了一些僧人入住，目的只不过为了方便皇室之人随时出宫祈福。

    我也知因湛未桀自小身体孱弱，其母李太妃便喜欢诵经念佛斋戒茹素，长久以来，便形成习惯。建此清源寺或许也是为了给他母妃的方便。

    天气从炎热渐渐转为秋凉，又从秋凉转为寒冷。下雪了……

    此时我身材已极为臃肿，正躺在承欢殿的躺椅上看窗外漫天席卷的雪花。

    数月来，一直非常平静。只是湛未桀的政事开始变得繁忙，加上外面天气也是寒冷，他便省去了陪我散步这一环，但每日傍晚必然到我的承欢殿，与我携手共餐。

    我观察他的身体。自从停喝离尨盛的毒药，而转喝芜暇所开之药后，他的面色便一天比一天好，身材也不再想以往那么瘦弱，渐渐变得强壮。隐于发间的那些苍白发丝也逐渐变深，并最终消失。

    至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其中详细，单纯地以为，是我将他医好之故。

    偶尔我会间接问起他的忙碌，他顿时神采奕奕，言太后越来越不再像以往一般颐指气使，尽管朝廷上有好多的势力还是她的人，但是她却几乎将所有的政事交与他来处理，渐渐的，他也逐渐培养起自己的心腹。

    他笑着将我搂入到他的怀里，“朕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坐这个皇位。但是，这一年来朕改变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原来朕也喜欢权力。朕最终会将太后手中的势力给夺过来，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安稳的江山。”

    他俯下头缠绵地亲吻我。

    但我心中隐隐不安。哪里不安，却又无法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