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黑暗，我陪着你

    雨越下越大，忽然又起了大风。

    我听到“扑”的一声，似乎是窗牖被吹开的声响，随即，一阵带着雨丝的凉风席卷进来，将那盏小烛的灯火彻底湮灭。

    我的眼界，一片黑暗。

    湛沉风俯在我的身上，他的喘息还未平复。

    “清。”突然他低低地念出我的名字，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很温情的拥抱，不带任何情/欲的，他翻过身，让我整个人都躺在他的身上，轻轻伸手将我的头压在他的胸口。

    我蜷在他的身体上，他身上的气息和皮肤的温暖传递过来，令我有一种舒适和心安的感觉。

    一片黑暗的屋内，只有我与他的呼吸声在交错地轻响着。

    我闭上眼睛，疲乏的倦意突然席卷过来，就在他的身体上，我想要沉沉地睡去。

    我做了梦。

    梦见，还是一个孩子的自己。

    ***

    “听说，你为了一个玩偶就和九公主打架？”

    香炉里的紫烟弥漫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在从殿外射进来的那柱阳光里轻旋着，游曳着，我冷冷地看着它们从那柱阳光里渐渐消散到殿内阴郁的黑暗中。

    它们的气味令我微微咳嗽。

    嘴唇上满是被九公主撕裂的伤，我无法开口，于是不言，只低垂着头，在紫烟的袅绕中看着慵懒斜躺在狐毛榻上的秀雅女子唇边牵起轻浅一笑。

    她是我的母后，月氏国尊贵的皇后娘娘。

    “怎么？为什么不说话？”她波澜不惊地问着我，一边吃着旁边的宫女们剥好递过来的葡萄，眼光轻轻瞟过我的脸，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我嘴上的伤。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娇媚一笑，随即脸上泛起疼惜的表情，“皇上既然将你交给本宫，本宫便负有教导你的责任。是不是本宫一向太放任你了，你才会如此刁蛮任性！九公主是香昭仪的女儿，如今香昭仪很受皇上宠爱你难道不知道？本宫虽是皇后，却也不能有丝毫的偏颇之心。既然你做错了事，就得处罚。可是啊，你好歹是本宫养大的，这个处罚，本宫下不了狠心呢。”

    她叹了口气，命旁边的宫女将我送到香昭仪的面前，言了有两个字——“随意”。

    香昭仪娇滴滴捏手做洁癖状，说不愿意看到血淋淋的惨象，命将我关入到一间密闭的小屋里，让我“面壁思过一刻钟”。

    这一刻钟，居然就是整整三天！

    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连光线都没有，我的眼前，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

    我蜷缩着身体在地上，寒冬里冰凉的石地让我因冷而浑身发抖，我还饿，我还渴。

    我只有五岁，却在那一片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整整待了三天。后来我嘤嘤地哭了起来，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后来却越哭越大声，但是，无论我哭得多么悲伤，多么大声，整个世界依然像是死掉了一样，我闻不到一点人的气息。

    我挣扎着跑过去推那屋子的门，却只听到锁链在响。他们把我锁在了这里，不知是真的完全把我忘记了，还是，下定决心要置我于死地。

    我拼命地锤着门，巨大的恐惧令我忘记了拳头的疼痛。

    我一边大哭一边敲，最后，我失了力气，坐在那门前的地上。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手掌的疼痛，那缠绵不绝愈见加深的疼痛令我更加寒冷，我抱着双臂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绝望地想到，这个时候，除了我死去的母妃，还有谁，会赶来救我呢？我的父皇，从我出生到现在唯一只见过我一次！我的失踪，他根本就不会知道……我的皇兄皇姊皇弟皇妹们，他们更加不会去关心我的行踪……我如今的母后，皇后娘娘，不就是她把我送来让香昭仪“随意”处置的吗？

    我感觉到了绝望。

    “母妃……”我大声地哭着。到最后因为两日没有喝过一滴水，我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也根本干涸，我只剩下一个大哭的表情。

    我还在捶打着那扇厚重的门，却已经没有力气，只是很轻很轻地磕碰着。

    我已经认为我一定会死在那里。

    在我渐渐虚弱的，孤寂的呼吸中，我恍惚地听到那扇门在轻微地响着，似乎是有人在外面以手指相磕。

    “有人吗？”是一个很陌生的男孩的声音。

    求生的欲望让我本已无力的身体有了些微的力气，可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尽全力，抬起手指，在那扇门上磕了一下。

    这小小的一磕并不能说明什么，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开口向那个男孩呼救。我想，或许这么小的声音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他也并不知道这小小的一个声音代表着什么意思。

    我猜想他的身份。或许这个男孩只是无意中到这附近玩耍的我的某个兄弟，也有可能是宫外的孩子，或者，不过是一个小太监。

    但是，接着，我就听见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你不要怕，我来救你。”

    我大惊，不知在我一言未发的情况下，这个男孩是如何知道，这里面困着一个人！

    但我虚弱的身体晕眩的头脑已不容我多想。

    我只是蜷缩在地上，听着外面一阵一阵响起的，锁链的撞击声，和那道木门的摇动。

    终于我不再恐惧，不再颤抖。

    因为有人陪着我，即使是，他在门外，我在门内，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但是，我能够听到他的声音。这个男孩的声音，让我感到那么安慰。

    我不知道他最终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将那道门给打开了，总之，光线暖烘烘的，一下子就涌了进来。

    我的瞳孔收缩，数日里在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早已习惯黑暗，突然涌入的光线令我双目被刺痛，眩晕感更为强烈。

    我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感觉到有人急步地跑到了我的身边。

    此时我已经虚脱，却最终勉强撑起眼皮，想要看清那个救我的男孩，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

    但是，光线，终究太过强烈。我躺在地上，只看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背光来到我的面前，他似乎在俯下头看我，但我双眼昏花，完全看不见他的模样。

    那种苍白的眩晕之感令我晕了过去。

    最终我在自己的寝居中醒来，皇后看着我突然从床上坐起，吓了一跳似地。

    “精神不错，看起来香昭仪也并没有怎么惩罚你嘛，别人仁慈对你，你自然也要懂礼貌，记得到香昭仪面前去感谢她的仁慈大恩，知道吗？”

    因为有了这件事，自此，我便害怕起黑暗。

    而那个将我从小屋中救出的男孩，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

    我惊叫着从梦中惊醒，想要坐起来却被旁边那人拉住手臂扯入到怀中。

    他沉稳的心跳让我安定下来。

    可是，我的眼前却是黑暗的。

    我听见雨声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感觉到有凉丝丝的冷风从我赤/裸的背部轻拂而过，但是，我看不见，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黑暗中。

    梦中我回到了幼时，被关在那间漆黑的小屋子里，仿佛被世界遗弃的情景。

    我无法从梦中回复过来，眼前和梦里一样的，一模一样的仿佛怎么也无法穿透的浓郁黑暗令我因心慌而恐惧。

    仿佛是什么攫住了我的心，将冰凉的手探入到我的心底里去。我在害怕。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理我的情景。

    “清，别怕。朕说过，不会再留你在黑暗里。朕在你的身边，朕陪着你。”

    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黑暗的寂静。我心中顿时清明。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原来，不是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理我。

    这个人陪着我。

    他就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的手指可以毫不费劲触摸到他的皮肤，温热的。还有他的头发，他骨骼的力度，他口中吹出的潮湿的呼吸。

    这个男人，他陪着我……

    “清，不要怕。不过是风将火烛给吹灭了而已。”

    他沉沉的声音让我的心口痉挛。

    这是一种微痛却又幸福至死的感觉。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脸颊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扑簌簌将他的胸口淋得潮湿一片。

    双臂于他背后收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是你吗？在月氏国皇宫里将我从那漆黑一片的小屋中救出来的男孩，是你吗？皇上？”

    他不回答。

    可是我在继续问：“在那场大雪中，偷偷躲在树后看我，并将我鞋背上那些雪花拂去的小太监，是你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

    我的手于他后背纠结。

    “‘你恨你的父皇吗？’曾向我问出这句话的那个小太监，也是你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感觉到他的手抚上我的下巴，他深切的吻向我的唇中缠绵。

    我迎合他，待他缠绵到更深处，我狠狠地咬了他。

    血腥味泛入我的口中，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他的伤。

    片刻的沉默后，终于他说话了。

    “是的，清，我就是那个人。在十数年前的月氏宫中，我就已经见过你，并认识你。我认识你，甚至，是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