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雨中，他与她
月氏国天圣三十四年的初春。
大雨在持续不断地下着，将好多刚刚绽放在枝头的洁白杏花打落在泥泞里。
冷冷的风在萧瑟的冷宫中呜咽，肆虐着席卷入一扇已经结满蛛丝的破烂窗牖。
在那窗牖所在的屋子里，一个衣着破烂的女子正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挣扎着，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
她在呻吟，手指深深地抠入到旁边的泥地。
“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她仿佛嘘气一般地说着，声音非常微弱，似乎力气已经耗尽。
回答她的，只有雨声。
她还在继续地念，不知是不死心，还是已经麻木。
再次泛起的阵痛令她的面部表情扭曲，她挣扎起来，本能地用着力。她的额头滚落大颗大颗的冷汗，最后泪水也汹涌而出，她咬破了嘴唇。但是一切依旧没有变，她还是只有蜷缩在地上，陷入疼痛中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接近她。
她已经在这里挣扎了整整两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她觉得自己或许会在这里孤独地死去。但是这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令她欣喜，她又有了希望，“皇上……”。
转过头去，在满目的泪眼朦胧中，情不自禁念出的，是这两个字。
可随即她便愣住，心中泛起一股凄凉。那个男人，是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见她的。他早已抛弃了她，甚至早就忘记了她。
眼中的泪雾褪去之后，她能够清楚地看见站在面前的那个人——是一个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孩。他穿着暗红的宫装，似乎只是一个小太监。但是他是冷冷地俯视着她的，他的脸毫无表情，浑身却散发一种仿佛憎恨似的妖气。
她有些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只觉他黢黑的眼眸里盛满了诅咒，令人不安。
他就这样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在地上持续不断地挣扎，被阵痛所折磨，狼狈不堪。
“求求你，帮我叫一个可以接生的嬷嬷过来，我会感激你的……”她将话语从唇齿间零碎地挤出，可那个孩子站在一旁，就像是冰雕，一动不动。
“原来连一个孩子，也可以这样无情……”
又过了一会，她有些悲怒地说着。
那孩子终于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娘娘你以为，即使我现在去叫人，还有人肯过来替你接生吗？”
她愣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的孩子就这样死在她的腹中。
男孩走了过来，他姿态优雅，静静地蹲在她的旁边，俯下身看她的表情。
“娘娘，你很辛苦。其实你何须如此呢？早一点放弃这个孩子，也可将自己解救出来。其实你明明知道，在冷宫里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既如此，还不如，现在就不让他到这个世上来。”
他黯黑的瞳目深不见底，嘴角却是在微微地笑着，牵起一股温柔的血腥。突然伸手往怀中取出一枚药丸，轻轻放在她的唇边不远之处，“听我的，放弃吧，娘娘。”
她睁开瞳目看了他一眼，唇齿噙了那枚药丸似要吞咽，却转头狠狠将它吐到了地上。
“愚蠢的女人。”嘲笑地看着那白色药丸滚出老远，他似乎再无耐心，站起来欲要离去。
“即使知道，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也没有母亲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
她疼痛着，又再次挣扎起来。
他的身影站在原地顿住。
“没有母亲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出她的话，他蹙起眉头看着她的挣扎。
突然她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随即，殷红的血开始从她的腿间汹涌而出。
那些血越来越多，很快她半个身体都被浸泡在血泊之中。
他的鼻端闻到浓郁的血腥气。虽然他早已经杀过人，对血腥气也不会陌生。但是，那么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面急速地涌出，其喧嚣程度还是让他心惊。
她的脸色迅速苍白，牙齿格格打着冷战，但是她的眼眸是充满生机的。随即，一阵“哇哇”的啼哭声震惊了他。
他清楚地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出现在满地的血泊中！这情景震撼了他，令他的瞳孔收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
这时女人的脸色已经转变为灰白，她眼眸里的生气似乎随着婴儿的出生而被全部带走了，她的手指在颤动，似乎想要抚摸她的孩子，却最终颓然垂下。
“是一个女孩，娘娘。”
听到那男孩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她空洞的眼眸停留在他的脸上，对着这个陌生的男孩，拼劲所有剩余的力量说出了一句话。
她说的是：“陪在她的身边……”
男孩冷笑，“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她的眼眸依旧凝注在他的脸上，只是已经很黯淡了。
她死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哇哇”的婴儿啼哭声显得凄清而寂寞。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个婴儿挥舞着她的手脚狠狠地哭着。着魔一般地，他走到她的面前去，蹲下来，查看她的脸。
这时候她突然不哭，她的眼睛是睁开的，非常平静而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面前，他凑拢她细看，只觉那双眼眸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可吸人魂魄似地，带有一种妖冶之气。
她看着他，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他却觉得自己已被她看穿。
心底震撼，不由自主转移了眼眸。他站起来身来咬咬牙离去，走到门外，看到飘飞的大雨，他发现他在聆听她的哭声，可是，她一直没有哭。
只有安静，只有雨。
最终他回到那小屋中，看着从窗牖吹入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吹在那婴儿赤/裸的身体上。他忽然不再犹豫，将她一把抱起。
他笨拙地抱着她的身体，看到她的身上还沾染着血迹，他便用自己的衣裳将它们拭去。
她赤/身/裸/体，他犹豫了一下，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她贴身放入自己温暖的怀中。
漫天的大雨里，一个身穿暗红宫装的六七岁男孩，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婴，撑着一把破旧的伞匆匆地走着。
她在他的怀里天真而狡黠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皮肤温暖着她，最终她沉沉睡去。
那个男孩，在大雨中来到了王贵妃的朝华宫前，他丢了伞，跪在了朝华宫的大门前。
雨水冲刷着他的全身，他努力地曲起身体，让雨水连绵不断地从他背部冲刷而下，没有让他怀中的婴儿淋到一丝的雨。
他一直跪到雨水渐停，才终于听到朝华宫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身华贵的男子冷然地走了出来，根本没有瞧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孩一眼，便要抬步离去。
“皇上。”
男孩出声，突然将怀中的婴儿高高举起。
“禀皇上，冷宫的华妃，刚刚为皇上诞下了一个小公主。”
正要离去的皇上微微一怔，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但是他的眼眸，是冰冷的。
“华妃的孩子……”
他走近来细细端详着婴儿的脸。
突然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既是华妃的孩子，为何，却不和她母亲一起待在冷宫里？”
再度转身要离去。
“华妃已经死了，为生下这个孩子而死。她的尸身如今还躺在冷宫的那间破屋中。”
男孩清楚地看到皇上脚步似乎僵硬。
许久他转过身来，唇角依然是勾起的，但是他的眼睛在发红。
“你说什么？”他沙哑地问。
“华妃已死在冷华宫，这个孩子，是她刚刚才生下来的。皇上，这是她为你诞下的小公主。”
皇上一把揪起男孩的领口。
“你是哪里的奴才？好大的胆子啊！什么时候朕允许过你，可以称呼这个孩子为‘公主’？”
他一把将那孩子从男孩手里夺下。
婴儿哇哇地哭起来。
皇上额头青筋暴出，眼光中仇恨之色满溢，他狠狠地瞪着婴儿那张小小的脸，双手掐入到婴儿的皮肤里去。那种表情，仿佛是恨不得把她给生生撕碎。
男孩的头是低伏着的，但是他的眼光那样冷，并开始泛出血腥的恨意。
“皇上。”他一字一字冰冷地说着，“作为一个男人，我认为，你不应该把怨恨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婴儿身上。”
“大胆！”皇上旁边的太监大声喝斥，“好你个小奴才，竟敢对皇上这样说话，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冲上来狠狠向他踢了几脚，男孩的嘴角开始有血迹缠绵，但是他在冷笑。
皇帝制止了太监的行为，他抱着那个赤/裸的婴儿，走过来蹲下，看那男孩的脸。
“竟敢对朕称‘我’？为一个婴儿付出自己的命，值吗？”
“不值。”男孩冷冷地说，“但是她是你的孩子。她的母妃说，没有谁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以为，她说的话是真的，因为她宁愿自己死，也要这个孩子活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到皇上的眼眸在轻微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