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恨，利用

    他看见女孩在他的阴影下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淡漠地瞟过他。

    “这便是你，总是跟着我的原因吗？”

    “不……”他下意识地否决，却看到她明媚一笑。

    她的眼睛湛湛地凝视着他。

    “我恨的人有很多。不止我的父皇，还有他的那些妃子，我的皇兄皇弟皇姊皇妹们！我恨这整个月氏国！包括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

    她一字一字地说，眼中突然汹涌的恨意，就连他，站在她的面前，也感到窒息。

    一个五岁的女孩，如果眼中没有天真，只有恨，血腥浓烈波涛翻滚的恨，是令人感到可怕又可悲的。

    那时他很想轻轻地伸出手去，将她搂入到怀中，告诉她，这世上不是只有仇恨，放掉你的仇恨吧，这样你才会快乐。

    可他的实际做法却是——

    蹲了下来，以保持和女孩一样的高度，凝视着她的眼睛，用他一贯的温柔的声音说着恶魔的话语。

    他说，“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这里毁灭。包括你的父皇，包括他的那些妃子们，包括你的皇兄皇帝皇姊皇妹，包括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甚至，包括你自己。”

    他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齿，“这次的毁灭，会将你的仇恨彻底湮灭。”

    但是他知道，那是谎言，仇恨不仅不会湮灭，反而还会更加汹涌，那将会是，从心底深处一丝丝泌出的，对自己越来越深的无限憎恨之感！

    在十二岁那年，他亲手将一个女孩推入到罪恶的漩涡之中。

    当他在五岁那年杀掉自己的兄弟之后，他便认为，自己的心，从此再也不会痛，再也不会内疚，再也不会有罪恶之感。

    可是这一次，他眼前不停出现的，却是那个女孩刚刚出生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个女人微弱的声音，“陪在她的身边……”

    恐惧地感到心中微泛的疼痛，他在深夜里攥紧拳头蜷起身体，将那丝疼痛一点点逼退。

    “绝不后悔。”他狠狠地咬着牙说着。

    他将女孩带到那片荒寂可怖的墓地里。

    乱葬岗，有很多尸体被横七竖八抛弃在泥地里，没有任何的掩埋。

    一个一个的尸体，重叠着，交叉着，以各种姿势在地上慢慢僵硬，空气中有着一种难闻的味道，让女孩嗅了一会便开始呕吐。

    但是她倔强地不肯离开。

    他于是攥紧她的手，最终将她引到一个孤寂的小土包前。

    这便是她母妃的坟。

    这个坟与那些被胡乱抛弃的尸体相隔有一定的距离，垒得整整齐齐，坟上，很意外的，一根杂草都没有。

    “知道为什么这里这么干净吗？”他唇角勾起一笑，略带嘲讽，“有一个男人，只要他回来，便会每天都来这里，有时候会待上整整一天。”

    不久她便看见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皮肤黝黑，脸部轮廓显得有些粗犷。可他是英俊的，他的眼眸还有些悲伤。

    他经常一动不动地站在她母妃的坟前，一句话不说，一站就是一整天。

    他离去的时候脚步有些沉重。

    第二天下雨，但是那个男人竟然又来了。

    连伞都没打，就那样像石头一样站在大雨中，任雨水将他淋得透湿。发丝紧贴额间，雨水打在他的额头上，顺着额头流入他的脖子，再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

    “他是谁？”

    “月氏国大将军武凌。”

    女孩和男孩躲在旁边的低矮树丛中，偷偷地看着那个男人。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也没有打伞，但是男孩摘了一片大树叶替女孩遮在头上。

    “我不需要。”女孩冷冷地将男孩的手给推掉。“我喜欢淋雨。”

    “淋了雨要生病的。”

    她不语了一会，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其实我知道，你也喜欢淋雨。”

    她说对了，可他冷冷否决，“不，我从来不喜欢。”

    她低头，眼光迷蒙了一会，这才说，“其实，是说错了。不是淋了雨会生病，而是生病了，所以才要淋雨。你和我，都是生病的人。”

    他在她那种黑色旋涡一般的目光下轻微战栗。

    而她已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出去，向着不远处那个在她母妃的坟前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走了过去。

    直到她走到武凌的面前，仰着头，看着武凌那张沧桑的脸好一会，他才终于发现了她。

    她不过只及那个高大男人大腿的高度，他却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你，你是……”

    他惊骇地说着，被雨水冲刷着的脸上殷红与苍白混杂成一种不正常的脸色。

    “武大人为何如此吃惊？”五岁女孩抬起头天真地笑着，但是武凌却明明从她那明媚的笑意下觉出一种妖冶的味道，她黢黑的双眸在雨雾下浮起一股迷离之色，像一面朦胧的镜子，却是带着汹涌的漩涡的。

    “陌陌……”

    武凌突然喃喃地念出口，透过两人之间的雨雾，他的眼中的激动几乎可以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

    女孩的眼中有些黯然。

    她知道这是在叫她的母妃。

    她的母妃，身卷一身的红缎，浸于泽水之中，被月氏孤狩猎的时候所得。她是他的猎物，被正大光明作为荣誉的象征放在马背上带入宫廷。她没有名字，也无人知道她的来历，据她所说她只是一个普通农户的女儿，因被强盗所掳逃出，所以才落入到泽水之中。于是月氏孤给她起名为“陌泽”，意为陌泽间相逢。

    武凌叫她的母妃，却叫的是“陌陌”……

    如此亲密的称呼。

    女孩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

    这个沧桑的男人，他眼中的温情却是如此柔软，令女孩的心微微一动。

    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怨恨，为什么，自己不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孩子呢？

    母妃，这个男人如此好，你明明都死了，他却可以天天风雨无阻到你的坟前将那坟上长出的杂草一根一根拔去，他在这里看着你，陪着你，即使浑身湿透也毫不在乎。这个时候，那个你为之生下孩子的男人在哪里？

    那个男人，他将你抛弃在冷宫，抛弃在这孤寂的乱葬岗，抛弃在这个简陋的小土包里。他让你独自一个人，受那么多的苦，独自一人，生下孩子，独自一人，待在这孤寂的可怖的乱葬岗。他从来就没有来看过你一眼，他待在那奢华舒适的皇宫里，享受着美酒珍馔，享受着后宫三千佳丽的殷勤伺候。他早已忘了你吧？那么你为什么，偏偏要为他生下孩子？

    武凌看到那女孩的眼中有泪光涌动，可是下一刻她就冷漠，那双眼睛里冷酷清明，毫无泪意。

    他正在惊讶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里又变了，那里面看上去现在满是清澈，却盛满楚楚可怜的悲哀。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去。

    “武大人叫的，是我母妃的名字……”

    武凌再度惊骇，随即便是心潮的涌动。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蹲下身来，仔细地看那女孩的脸，“你是，陌陌的孩子……”

    他似乎激动至语噎。

    从他的反应，女孩可以判断出他虽爱她的母妃，却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女儿……

    “是的，母妃死后，我便留在这皇宫里，虽是公主的身份，但我的父皇似乎一点都不喜欢我……”

    委屈地低下头去，眼眶发红。

    清楚地看见武凌眼中的一抹痛楚深切地掠过，“我不知道，她有个女儿……”

    瞬间他反应过来，一把脱下身上的外衣，遮在女孩的头顶，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焦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地方？你的宫人们呢？”

    已经被淋得透湿的衣裳根本就没办法遮挡住漫天的大雨，雨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那衣裳上滴下，淋在女孩的头发上，顺着她的头发流到她的下巴。

    她泛起凄凉的一笑，“虽是公主，在这宫中，却不被父皇喜欢，甚至讨厌，那么，你认为，我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呢？”

    黯然地看着她母妃的坟，“今天我来，只是想母妃了，我想她……如果她在这里，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的女儿，或许，就不会在这样的下雨天，独自一人在这里淋雨了吧……”

    武凌看着那个女孩柔弱的微笑，她轻轻地蹲下身去，抚摸那个简陋的碑铭。他感觉到心脏在微微地疼痛着。

    突然他一把将那湿透的衣裳扔在地上。

    大雨中，他站在女孩的身后大声而激动地说着，“陌陌，这个孩子，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就算是，为此而背叛他……”

    他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陌陌，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以前错得多么离谱！那个男人，不值得你如此！若是能回到当初，就算是让我付出自己的命我也坚决不会允许你到他的身边！”

    女孩背对着他，听见他声音在大雨中颤抖。

    她咬牙，攥紧了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