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重华宫的时候,天边已经现出一丝曙光。整个皇宫被一层薄雾笼罩,湿润迎面而来,扑在脸上,仍是冷冽得令人心寒。凝在腮边的,已分不清是雾水还是泪水。
我从来没有想到,皇帝的内心,竟是这么的痛苦。当初他听到我喊他爹爹,突然怔住,一定是让他想起了他的那个女儿吧。他这一生都生活在惶恐不安,悲痛与思念之中,也许正是在这样巨大的思精压力下,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不过正当壮年的时候,竟一病不起……人生到底什么才是最高?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有意思吗?
远远传来整齐又响亮的脚步声,正一路小跑着迎着我过来。那阵势听上去,起码来了上百号人,才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宫里的侍卫一队不过二十人,这是哪里来的一批人呢?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我下意识躲到了一根大红柱子后面,在这黎明时分,倒也不是很显眼。不一会儿,那一队人终于出现了。他们是直接从金銮殿的方向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是直接从正宫门进来的。我定睛一瞧,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同宫中侍卫并不一样,同上次在酒店遇到的禁军也不一样,却个个别着大刀,远远看来,一样威风凛凛。而走在他们最后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正是……龙玢!
如果换了从前,我一定从柱子后面一跃而出,挡在他的马面前大声嚷嚷着质问他这是要干嘛。但我现在还没有从皇帝的悲痛中走出,介于皇帝刚才对他的评价,我的心里莫名地产生了某种抵触情绪。也许是连日来的大起大落,已经把人搞得有些神经兮兮,疑心重重了。如果我们还是原来的容歌与王丰,从来不问对方的过往,只看现在,也许会避免很多麻烦。
在这一刻,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如果他不说,我一定不问。
龙玢跟着这群人来到重华宫门外,这才跳下马来。他上前敲了敲门,宫门被人从里打开。一名内侍见到他,恭敬行礼:“殿下,您总算赶到了!”
龙玢压低声音道:“皇上现在怎么样?”
内侍道:“不太好,殿下快进去吧。”
“皇后和齐王呢?”他边走边问。
内侍的回答我已经听不到了。龙玢带来的那群人自动分成两队,一队紧随他进入宫门,另一队将重华宫包围。
直觉告诉我,要出大事了。
我围着柱子转着,调整方向,以避免被人撞破。就在我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正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叫出来,唯恐惊动了那队人,只好硬着头皮等着那人自动现身。
“娘娘……”诗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娘娘怎么半夜里无声无息跑掉了?害得奴才们好找……”
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我撇着嘴转过身来,真不知怎么骂她才能解气。
“我办完事自然回去了,你们有什么好找的?”我没好气地嘟囔。
诗文急道:“娘娘还说呢!太子殿下今儿早上突然回来,问娘娘醒了没有。奴才进去一瞧,差点没吓个半死!娘娘招呼不打就跑掉了,要是叫太子殿下知道,那奴才几个还能有命吗。多亏诗书胆子大,回殿下说,娘娘还在睡。殿下这才没有深究,只是嘱咐奴才们,等娘娘醒了,一定要娘娘到重华宫来找他。殿下还交待,要是娘娘卯时还没醒,打也得打醒了送去。奴才们没有办法,这才分头来找娘娘,又不敢声张。要不是奴才半路上遇到小童,奴才还不知道找到什么时候去呢!”
听她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到最后那两句说到关键,我立即捂住她的嘴,嘘声道:“千万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我是到重华宫来了!你现在赶紧去告诉小童,叫他也不许再说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许再说出去!明白吗?”
诗文从来没有看到我这样严肃过,当下郑重起誓:“奴才若有违此言,天打雷劈!”
“别说天打雷劈,我第一个也得劈了你!快去吧。”
诗文点头,这才向着东宫匆匆赶了过去。
我也昂昂然向着重华宫走去。刚走到宫门前,守在门口的两个带刀兵士哗地抽出刀来,亮闪闪地拦住了我的去路:“任何人不得擅闯重华宫!”
这等气势下,我明显心虚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我的本事远比不上秀才,万一一言不和,他们手上可是有家伙的。我咽了咽口水,做出谦和的样子说:“我是太子妃,是太子叫我来的。”
两名兵士立即收了刀,对我恭谨行礼:“微臣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请进!”
迈进宫门的那一刻,我很想问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不是才打算好了,他不说我就不问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不断提醒着自己,突然觉得背后像有两道寒光射来一样,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为别的,正是宫内的景象把我吓到了。这些不明身份的兵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整齐齐排列着,几乎把重华宫的每个角度都监视了起来。他们大概是认为,既然门卫放了我进来,我就是可以进来的人,所以都没有人上前盘问我。只是,他们的目光太让人难受,就好像我是才从洞里钻出来的老鼠,而他们则是虎视眈眈的猫,之所以现在他们没有动手吃掉我,只是因为他们现在还不饿。
还没走到皇帝的寝室,我便听到华皇后的怒斥:“龙玢!你这什么意思?!琦儿也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他也不能进去?”
龙玢傲慢地回敬道:“因为我才是太子。”
华皇后似乎还要争辩,却被齐王拦了下来。齐王的声音透着悲痛,却依然沉着:“殿下,父皇现在情势危急,臣弟只是想见父皇最后一面,陪他最后一程,这样也不行吗!”
不等龙玢再拒绝,我已现身,迎着龙玢轻轻唤了声:“玢……”
华皇后满脸泪痕,因被两名兵士控制住,她无法再端起她皇后的架势,只能瞪着眼看着我进来,眼神中的怨毒刺得人一阵心寒。想起皇帝的话,我的心也跟着在抽搐。这样一个毒妇,竟然也会哭的么。她究竟是在为皇帝哭,还是在为自己哭?
齐王抬眼看了看我,既不行礼,也不打招呼,似乎在他眼中,我已经是冷血无情的龙玢的同伙,也跟他一样的冷血无情,不值得他再以心交付。
龙玢现在就不让齐王见皇帝,那将来皇帝死了,他会不会真的杀了他的这个兄弟?!
皇帝叫我保住齐王的性命,可我怎么保啊……金銮殿上的牌匾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道谕旨?
“过来。”龙玢向我伸出手来。
我定了定神,这才向着他大步而去,刚伸手过去,他便紧握住我的手,将我一把带在了他身旁。他托起我的脸,面露关切:“昨晚上没睡好?”
这……这么多人都在呢,你就不能含蓄点吗……
我支支吾吾:“嗯……还好吧……”
“皇上病危,很可能撑不过今天了。”他依然旁若无人地对我说,“一会儿你跟我一道进去,见到皇上,别害怕。嗯。”
我点头。
他说:“来吧。”
两名兵士推开门。龙玢携着我的手一并迈了进去。
皇帝已然奄奄一息,双眼半翕半合,听到动响,他的眼珠朝我们转动着,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龙玢领着我跪在床边,轻轻唤了声:“父皇。”
皇帝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的喉咙里还依稀发出了类似答应的哼哼声。我知道他想交待他放过齐王,心里顿时急得像火烧。皇上,您快说啊,您说的话,一定比我说得强啊!
龙玢靠近他,说:“父皇,我把容歌也带来,就是要告诉你,容歌已经有了身孕,我大天朝皇位已后继有人。父皇,你一直记挂的心事,容歌已替你完成,你安心吧。”
我惊讶地看了看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他是如何知道的?!
皇帝果然变得激动起来。尽管这个时候呼吸对他来说已是一种煎熬,他却仍然大吸了几口气,奋力吐出了一个“琦”字。
他要见齐王!
我的泪不可遏制地淌了下来。我抱住龙玢的胳膊,哀哀地乞求:“玢,皇上想见齐王!让齐王进来吧!”
龙玢用着一种不可琢磨的眼神望着我,不置可否。
“皇上快死了!他只想死之前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接二连三地失去朋友,失去亲人,我的心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我已经永远也见不到母亲了!现在轮到皇帝,林秀和慧娘又生死未卜……这世界上疼我护我的人都一个个的不见了,究竟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
龙玢将我拥进了怀里,咬牙对着门外说道:“让齐王进来!”
齐王几乎是跑着冲进来的。见到皇帝,他一头扑在床边,凄厉地唤了声:“父皇!”
皇帝紧紧握住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松开,颤颤抖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似有话要说。龙玢见状,将自己的手也放了过去,压在了齐王的手背上。皇帝随即将他的手也包在自己手掌心,没一会儿,又将手抬了起来。龙玢和齐王同时望向了我。
我止住哭,看了看他们,这才将手放在了龙玢的手背上。
皇帝将我们三个人的手一并覆盖上,这才长长出了口气,不动了。
“父皇~~!”齐王终是哭出声来。
龙玢的眼睛也红红的。
我已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龙玢将皇帝的手从我手背上移开,又移开我的手,再是自己的。齐王却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哭个不停。
“皇上已经殡天了。”龙玢哽咽着道,“小顺子,准备后事吧。”
低沉的号角声从重华宫传来,一声比一声沉重。整个皇宫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所有人都换上了素服,宫墙之上也挂上了白色的挽联和白色的灯笼。每个人都来去匆匆,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龙玢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看不到他的影子。我似乎又一次被人遗忘了。
直到夜幕降临,龙玢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东宫。但他只是匆匆冼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便又走了出去。我追上问:“玢,你又要去哪儿?”
龙玢回过头来,沉着嗓子说:“我要去给皇上守夜。”
“我跟你一起去,行吗。”我怯怯地问。因为我不知道太子妃守夜是否合规矩,这个时候,我不想给他添乱。
他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向我伸出了手。
我急忙跑到他身边去,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说:“我也有话要问你呢。”
一路之上,他却再没说话。我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说有话要问我,现在不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问?
皇帝的灵位早已布置完毕。香烛在案上燃烧着,烟雾缭绕,熏得人又想流泪。
龙玢跪在火盆前,闷声闷气地往里烧着纸钱。火光印在他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瞬息万变。那一刻,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怎么如此陌生。
“容歌,”他突然唤我,眼睛却没有离开熊熊燃烧的火焰,“皇上去世的前一晚,你在哪里?”
“我……”我心中一紧,不知道他有此一问,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你是不是去见过皇帝了?”他突然抬起头来,森然盯住我,只叫人头皮一阵发麻。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能这样问,我根本否认不了。
“哼,”他冷哼一声,道,“因为你哭过了。如果不是因为见过皇上了,你在宫里好好的,怎么会哭?”
难怪那天早上他捧着我的脸问我是否没睡好,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猜到了。
我无言以对。
他往火盆里扔了一大叠纸钱,差点没把火苗扑灭。
“皇上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些什么……”我吞吞吐吐,面对他的质疑,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是吗。”他侧着脸瞥了我一眼,面上突然一滞。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过去,一个人正站在灵堂前,守在大门的兵士拔剑欲将他拦下,他却冷哼一声,眯着眼轻蔑地喝道:“拦我者死。”
齐王龙琦的手已然握紧了缠在腰间的九节鞭。
龙玢对兵士道:“让齐王殿下进来。你们退下吧。”
“是。”两名兵士松了刀,放齐王进来,还知趣地掩上了门。
龙琦与龙玢冷眼对峙着,眼中杀气腾腾。我心中暗叫不妙,不等我做出反应,龙琦的九节鞭已如闪电般向着龙玢甩了过来。龙玢眼疾手快,将我推向一旁,自己则闪身避开,再转身,他手上宝剑已然出鞘。
“不要啊!”我跌坐在地,想阻止,我的声音却早已淹没在呯呯嘭嘭的打斗声里。
但见二人闪身腾挪,剑光鞭影,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龙琦厉声怒吼:“父皇是不是你害死的?!你这个畜生!”
龙玢厉声喝斥:“我没有!是谁造的谣?!”
龙琦道:“孙太医冒死告诉我,父皇是中毒而死!不是你下的毒,还会有谁?!”
龙玢剑眉倒竖:“孙太医在哪里?叫他来与我对峙!”
“孙太医已经服毒自杀了!”龙琦挥鞭几个挽花,发进猛烈的进攻。
“现在死无对证,你说什么都行了!”龙玢只是从容招架,并不出招制服,他的身上已被龙琦的九节鞭划破了好几处,所幸只是划破了衣裳,没伤到皮肉。
龙琦怒吼道:“别以为你不还手就说明你不心虚!我今天就要替父皇报仇!杀了你这不肖子!”
龙玢冷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眼看新一轮的较量又将开始,趁着这空档,我挣扎着爬起来,挡在二人中间,对龙琦喊道:“齐王,冷静下!”皇帝要我保他性命,他如今这么冲动,仅凭一个自杀了的太医之言就来喊打喊杀,这叫我如何保他啊!
龙琦已然出招,见到我突然窜出来,他一下子乱了方寸,招势已收不住,只好沉下手腕,改变力道,那九节鞭竟调头向他飞了过来,贴着他的脸飞过。龙琦趁机挑剑,划伤了他的手腕。他吃痛,手上一松,九节鞭失去了控制,一头扎进了殿前的大柱子里。
“龙琦!”见齐王受伤,我慌忙奔向他,抱着他滴血的手腕放声大哭,“你怎么样?!”
龙琦脸色骤变,将我推开,随即当在了我面前。我抬眼一瞧,龙玢正提着剑指向我们,剑尖剧烈地抖动着,一时指向龙琦,一时又指向我,嘴里喃喃着道:“你……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