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似乎当事态的发展完全偏离了预先的设想后，人通常的反应，就是沉默。

    我呆呆望着他，期望被这沉默一点一点地吞噬，双手无力地从他掌心滑落，垂在身体两侧，身子都跟着渐渐变冷。

    他慌忙将我的手重新拾起，紧紧按在他的脸上，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无声下落，一滴不经意落到我的指尖，冰凉透心。

    “容歌……”他呜咽着道，“如果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叫人再端一碗红花汤药来，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怀孕，你……还会记恨我吗？”

    “什么？！”说我怀孕的是他，现在说我没怀孕的人还是他！难道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只是凭他这么一说来的？

    “那你在皇上面前怎么说……”

    “那是我故意这么说的，好让皇上安心上路。”他看了看我，像上次同我解释的时候一样，又补充说道，“我何尝不想你真的怀孕！只可惜事与愿违……如果这也叫欺骗，我真的无话可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茹静姝这个女人拿来大做文章！”

    “但她污蔑我和齐王有染的时候，你却权当默认！”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还说什么只要有你在，任谁都别想欺负我……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毁我名誉，居然一声不吭！是你不想再管我了，还是你根本动了杀心，所以顺水推舟，任由她处置齐王？”

    “到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龙琦？！”龙玢突然爆出一声怒喝，大滴大滴的泪夺眶而出，委屈，苦闷，失望，伤心，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他的目光不停地闪烁着，始终聚集不到一处，恍然间，他似乎又要回到方才那种失控的状态之中。

    我不由慌了神，大声辩解道：“我惦记他做什么！我惦记的是你啊！你和齐王虽不是同母所生，可你们毕竟都是皇上的儿子！林秀不过与你有着同门之谊，你都能待他亲如手足，为什么一脉所承的亲兄弟，你要如此绝情？我不想你因为加害齐王而终身陷入恐慌之中，无法自拔，就好像皇上那样，一辈子都背负着失去儿女的痛苦……难道你也想像他那样英年早逝吗！”

    他的双唇在剧烈地哆嗦着，清秀的面庞此刻惨白如纸，就连本应呈现出健康的樱红的唇也变得惨无人色。

    “我只能如此……”他松了我的手，缓缓起身，重复道，“我只能如此。”他说第一遍的时候，还让人听出一些无奈一些惆怅，可当他再说第二遍的时候，他眼中的泪水已然退去，留下的，除了坚毅，还是坚毅。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定然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玢……”我急忙起身追上他，“你要去哪里？！我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

    他头也不回地说：“今天皇上出殡，等我把事办完，我会回来向你交待的。”

    “玢～～！”身上的伤口被我这么一挣，痛得我一个趔趄扑在了门框上。我死死捂着最痛的一处，忍痛放开嗓子大声唤他，“龙玢～～！你回来！”

    他却置若罔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已无能为力，倚着门框慢慢滑下去，跌坐于地，无声饮泣。

    太多的疑问在我脑中盘旋着，像堆苍蝇，赶都赶不走。无论我如何替他辩解，却始终说服不了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和他会走到现在这种境地！像从前那样简简单单的不好吗……还是我，根本就爱错了一个人……

    不！我没爱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上也知道！皇上都说了，我才是龙玢心中唯一的真爱，只有我才能唤醒他的良知，哪怕他心已成魔，我也要用我的深情将他从魔鬼手中夺回来！

    我挣扎着起身，忍着疼痛，向着门外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是灿烂，照着世界一片明晃晃的白，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搭成凉棚，向着大门蹒跚而去。刚走出几步，却听到隐隐约约的，似有人在说话。

    在这座大宅子里，我只见过老管家，王猛和那个虬髯大汉，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哦，对了，那晚我在树林晕倒，救我回来给我喂粥喝的，不就是个女人吗！

    我的目光被那扇小门吸引。那些声音就是从那扇门后面传来的。之前龙玢和老管家都不许我进去，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眼瞅着四下里无人，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起，顾不上追赶龙玢（也许我心里很清楚，这会儿我肯定是追不上他了），径自朝着那扇小门而去。我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待我确定声音的确是从里面传出的，我便试探着推了推门。不出我所料，门已从里面闩上了。

    我运足气，正准备像对付浣衣局的大门一样，使出我的“无影脚”来，那门却突然开了。

    老管家长长的眉毛率先闯入我的眼中，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吃惊程度一点不亚于我当时的表情。因为我很快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女人。

    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我彻底震惊了。眼前的女人，和龙玢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论是清秀的眉眼，还是高挺的鼻梁，亦或是薄薄的唇瓣，还有脸型，甚至连看人的神态都一模一样！如果龙玢扮作女人，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了吧！

    “容姑娘！你……”老管家惊慌失措地推了推我，想将我拦出去，我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痛得直冒冷汗。

    老管家又怕伤到了我，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女人叹了口气，提步走了过来，弯下腰向我伸出手，温和地说：“容歌，起来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试探着伸出手去，她便将我搀扶起来，送我回到龙玢的那间屋子。待我俩坐定，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说：“先把眼泪擦掉吧。”那手帕是丝制的，握在手中又软又滑，还带着檀香与薄荷的味道，那是……那是之前“王丰”一直喜欢用的那种帕子！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和龙玢有什么关系，但我完全可以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我握着手帕擦掉眼泪，将帕子紧紧拽在手里，小声说：“谢谢……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不用了，你留着吧。”女人说，“我不是嫌弃被你用过。我只是不习惯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

    “哦……谢谢……”我鼓起勇气又看了她一眼，脑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她从我眼中看到了惊讶，不觉叹了口气，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说：“你现在应该猜到我是谁了吧。”

    “你……你是……”我支支吾吾着不敢做出判断。她的年纪已在中年之列，决计不会是龙玢的姐妹。难道是他的母亲？不……他不是说，他的母亲被华皇后害死了么……就连皇上也是这么说的啊……

    见我仍迟迟未决，她替我做出了选择：“你猜得没错，我就是龙玢的母亲，合索国送来的和亲公主，高云孟和。”

    “你……你没死？！……”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是的。”她平静地说，“看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是……是龙玢告诉我的……你不是被华皇后害死了吗……既然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去揭穿她？你可知道皇上有多挂念你吗？……”我结结巴巴的，有些语无伦次。我无意指责她，只是一想到皇帝临终前的惨景，我便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我没有回去，是因为我不想回去。”高云公主自己倒了两杯茶端上，一杯给我，一杯给她。

    “为什么？！”我一大声，又扯痛了胸前的伤处。

    高云公主揭开杯盖细细吹散热气，兀自小啜了一口茶，这才说道：“龙玢没有告诉你吗？”

    我茫然摇头。

    她便说：“那就等他来告诉你吧。”

    这……她不是说她有话要同我说的吗，难道这就是她要同我说的话？

    她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放下茶杯说道：“我一直藏身在此，玢儿为以防万一，所以除了老管家和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玢儿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他只是为着我的安全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今天被你撞到，我也不想再瞒你。突然间多了我这个婆婆，你是不是觉得很别扭？”

    “不……怎么会呢……”我涨红了脸，说，“上次公主喂我吃粥……我还没来得及向公主道谢呢……”我心慌意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体会我的欣喜。既然龙玢的亲生母亲没有死，那他就没理由去杀掉华皇后了，皇上之前的担心也就根本不会存在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迁怒于齐王呢？今天皇上出殡，回来他是皇帝了，齐王已交出兵权，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如此说来，齐王不是就安全了么！

    天哪！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这个女人的存在！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高云公主看了我一眼，说：“你受了鞭笞，可大可小的，千万别再乱跑了。小心伤口发炎，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知道了……”我沉浸在喜悦之中，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婆婆”，我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不知为什么，身在这所大宅里，我总觉得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就好像我根本只是龙玢在外面的女人，而不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

    高云公主说：“那你好生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送了她出门，我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是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龙玢真的会放过华皇后，那他为什么要对我说，是华皇后害死了他的母亲？如果他真的不会追究齐王，那他为什么那么在乎皇上究竟向我交待了什么？他和他的这位母亲，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的？……

    我越想心越慌，竟比之前还要恐慌一百倍。这样的慌乱让我无法安神。不行，我要去找龙玢！晚一刻我都做不到了！

    可那片树林却是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我愁肠百结，像只困兽般烦躁不安。突然灵机一动——马～～！我不认识路，他的马不是认识路的吗！

    主意既定，我立即换下被血渗透的外衣，顾不上重新包扎伤口，便匆匆潜到马厩，摸到龙玢的坐骑面前，解开缰绳，一个翻身上了马背。那马认得我，并没有嘶鸣出声，只是打了个鼻响，踱了踱步子。我抚着它的长脸，轻声说：“小白，快带我去皇宫，我保证，回到皇宫我就给你吃盐巴。”

    它像听懂了我的话，雄纠纠走出马厩，向着后门走去。我跳下来打开门，再爬上马背，它便纵身飞驰而去。老管家听到动响赶来时，我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东宫，诗文她们见到我，不禁吓了一跳：“娘娘这是去了哪里？！娘娘几天未归，奴才们找不到娘娘，皇上又不许奴才们声张……”

    “皇上？”我睁大了眼。

    诗文解释道：“就是太子殿下……现在，太子殿下已是皇上了……”

    “那皇上现在在哪里？”我急急地问。

    诗文和诗书相对望了一眼，还没出声就先哭了起来。

    “你们……怎么啦……？”我不明就里，打量着她们，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诗卉呢？诗卉怎么没在？”

    不问倒好，这一问出来，她们俩不禁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了！”我大喝一声，扯得伤口似乎又绷裂了一个口，痛得我哎哟一声叫唤，把她们吓了一跳。

    “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咬牙说道：“别管了！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诗文抽抽答答地说：“今天先帝出殡，皇上突然颁布了一道圣旨，说先帝同皇后夫妻情深，唯恐先帝一人孤独，命华皇后殉葬～～！”

    “殉葬？！”我仿佛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脑子嗡的一响，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是个多么残忍的词啊！龙玢怎么会想到如此残忍的做法？！他明明知道华皇后没有害死他的母亲，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诗文接下来的话几乎将我彻底挤垮：“诗卉也被拉去一同殉葬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我不想醒过来了。就这么一觉睡过去，我就可以和母亲团圆了……那该有多好！我只想守在母亲跟前，看着她绣花，要她在绣花的时候不时地看看我，眼中满是慈爱，说：容歌，将来娘一定给你找户好人家嫁掉……

    我说：我不嫁，我就守着你过一辈子……

    可惜我们都没能做到自己当初的承诺。

    “容歌……容歌……”声声呼唤，就像从天国传来，虚无飘渺，若隐若现。拜托，不要再叫我了好么，就让我这样睡下去，睡过去……求你了……

    我被人从床上抱起，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一只大手覆在我的脸上，不停地在我面颊上摩挲着。柔软在唇在我额上，眼皮上，面上，唇上一顿乱吻，大有不将我弄醒誓不罢休的势头。

    我终是缓缓睁开了眼。但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这张脸了。

    “容歌……不是我要华后殉葬的，是茹静姝……”龙玢哽咽着，附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华皇后害死了她的孩儿，她一定要为她的孩儿报仇！”

    “呵～～！”我长长出了口气，反问道，“那诗卉呢？！”

    “诗卉……她是华皇后放在你身边的眼线……上次你喊出林秀的名字时，就是她泄露给华后知道的……”

    “那她也罪不不能致死啊……”

    “你傻了么……要不是她，林秀和慧娘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吗？！”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却仍是不敢大声喝斥。

    “如果你不想华皇后死，区区一个茹静姝，又怎么能左右你的意志！”我闭上眼，任泪水恣意流淌。我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所深爱的龙玢，竟是这样一个残暴的人……

    “她能左右啊……”他呜咽着，哭得很伤心。

    我心中一动，抱着最后一线期望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茹贵妃手上了？”

    他沉沉地垂下脑袋，点了点头。

    “那你那么对齐王，又鞭打我，只是为了做给茹静姝看的？”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期待着他的一下个动作依然是点头。

    他顿了顿，真的也跟着点了点头！他说：”上次你撞到我和她幽会，我没杀你，她已经很不满意了。这次如果不是我对她说，皇上临终前曾偷偷召见过你，很有可能向你交待了什么牵制于我的法门，她早就向你下手了！”

    “但事实上，你也想知道皇上究竟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的泪已是汹涌而至。

    “是。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容歌，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信任的人！为什么你却不能用同样的信任来信任我？难道你不想让我的皇位坐得安稳吗？”他眼中流露着不解与怨恨，那种眼神，只会叫我觉得真的是我错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凛然道：“是，做为你的妻子，我也希望你能做个好皇帝。但我绝不想看到，你的皇位，是踩着亲兄弟的鲜血一步步走上来的。”

    他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还记得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不会像皇上那样懦弱！我要保护我所爱的一切，不惜任何代价！任何代价！”

    我泪眼婆娑地望向他，轻轻叹喟：“但是当有一天你发现你一心想要保护的人却被你伤得最深，你将会追悔莫及。”

    我的话，就像一颗钉子，看似无足轻重，可一旦钉中要害，一样能要人命。

    他身子猛地一晃，用力抱住了我的肩。我身上的伤口被他碰到，钻心地疼。

    他不由缩回了手，纤长的手指停在半空，似想轻抚我的伤处，却又不敢，正惶惑着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减轻我的痛苦。

    “容歌……”他哽咽着道，“我这么对你，都是被她逼的……茹静姝这个女人……实在太恶毒了！”

    “她怎么逼你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我倔强地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今天我铁了心要挖出他的秘密。不然，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和他纠缠下去。

    龙玢已被我逼到了绝路上。正如这前他同那个女人交谈时所说，如果他这次不把真相告诉我，便很难得到我的谅解与支持了。他迟疑了半晌，这才道：“好，我告诉你……茹静姝之所以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是因为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一直以来，我都在极力掩饰着这个事实。你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直不用真声音示人？那是因为我的真声音会暴露我的真实身份。容歌，其实我不是皇上的儿子，不是……”

    “啊？！”我从来没有这样惊诧过。此言一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已没有了知觉。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容来，笑得却是那样的苦涩：“当年我得知自己的身世时，比你现在还要震惊十倍。”

    我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齐王和他之间迟迟做不出选择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担心他将加害齐王，我更明白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先解决了茹静姝？为什么甘愿受她摆布？”

    他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绝望：“这个女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这个秘密，便一直用来要胁于我……我何尝不想如你所说解决了她！可我早就说过，她是个聪明的人，这么危险的秘密被她知道，如果她没有后着是不敢把这样大风险的事拿来利用的！她对我说，她已将这个秘密写了下来，分别藏在了三处地方，如果她一死，这个秘密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