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自顾自地燃烧着，跳跃着，红烛烧得那么彻底，那么无畏。直到最后一滴烛油燃尽，火光猛然一亮，随即缓缓熄灭，我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是盲人的那种黑；但很快的，窗外宫灯的光亮又无声无意地映透进来，仿佛在告诉我，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

    我依在龙玢怀里，听到的是彼此的心跳和压抑的啜泣。不用他再做解释，我也能明白，如果他不是皇上亲子的秘密昭然天下，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且不说他的性命不保，之前听林秀描述金銮殿上的朝议就能知道，这些个大臣各怀鬼胎，各自为阵，如果群龙无首，朝纲混乱，将会导致天下大乱。就算我没有遇到过他，安心做我的平头老百姓，我一样会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成为最无辜的牺牲品。

    成为他的最爱，我不知道在他看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但作为我自己来说，我宁愿陪着他一道，哪怕只有那短暂的几日相处，我也愿意用一生去交换。

    他是不是也是一样？

    我把他的头发捏在指尖，细细缠绕在我的指头上，任发丝顺滑地在指尖流淌。那一刻，就好像回到了当初，他告诉我他要去向他爹请求娶我为妻时，那样的期待，又莫名地担心。

    华皇后已经被殉葬了……下一个，会不会就该轮到齐王了？……

    “玢……”我鼓起勇气说道，“我今天，见到你娘了……”

    “嗯……”他却并不惊奇，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总归有一天会见到她的。”

    “那她知道华皇后殉葬的事吗？”

    “知道。”

    “为什么……”我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她要那么残忍……她已经逃过一劫了……”

    “我说过了，要华后殉葬的人不是我，更不是我娘，是茹静姝。况且华后为害后宫二十余年，手上沾满了鲜血，她得此一报，是她咎由自取。”他紧咬腮帮，似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齐王呢？……你打算……再如何处置他？”我紧紧倚着他，一颗心紧张得扑扑乱跳，期待着他能大度地说，他会放过齐王。

    可他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他不耐烦地说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数。”

    我也不想再和他发生争执。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曾以为，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就会生到底，克到底；但实际上，相生相克的状态是会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昨天的敌人很可能成为今天的朋友，而昔日的爱侣也可能会反目成仇。

    “如果有可能……”我从他怀里撑起来，仰望着他的脸，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刚硬。“如果有可能……你会不会饶过齐王？……就算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你跟他一场同门……是不是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捧住我的脸，面上的无奈与悲哀在渐渐收敛，转眼间变得狰狞可怖：“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惦记着龙琦？！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是不是？！～～”

    “齐王于我有恩，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泪滚滚而下，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与喜欢与否无关，却与良心有关。我不能昧着良心见死不救……更何况，齐王已经交出兵权了，他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威胁了……为什么你不能放过他……就算是茹静姝，她与齐王也没有任何冤仇，难道就因为他是华皇后的儿子，就要对他赶尽杀绝吗？他也是先帝的孩子啊！是先帝唯一的骨肉！先帝虽不是你亲生父亲，但他还是给了你最深的父爱，他甚至连皇位都传给了你，难道你就不能念在这份情上，放过齐王吗？”

    他的喉头剧烈地哽咽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所松动了；或者起码，是有所触动。只要他尚有一丝怜悯之情，齐王都还有得救！我细细思忖了半晌，这才道：“玢，如果我告诉你先帝那晚对我说过的话，你会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吗？”

    龙玢双眸倏地一转，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烁着不可思议，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先帝同你说了些什么？！”他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死死箍住了我的胳膊。

    “你还没有回答我。”我沉着地吸了口气，提醒他。

    他急道：“你都没有说是什么愿望，我如何能贸然答你！”

    想想也是，总得先把要求提出来，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吧。我直直盯着他的双眼，坦然道：“皇上跟我说，华皇后做了那么多坏事，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还害死了他那么多的儿女，她是死有余辜。但齐王是无辜的，希望你将来找华皇后算帐的时候，能网开一面，放过齐王，饶他性命。”

    龙玢目光闪烁，迟疑着问：“皇上真这么说？”

    “是。”我定然道，“先帝到死都还以为你母亲被华皇后害死……所以他叫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齐王的性命。”

    “那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手上的劲越来越大，简直要捏碎我的骨头了。

    “没了，他就同我说了这些。”我平静地撒了个慌。在我还不能确信他真的会饶了齐王之前，那道谕旨的秘密一定不能先说出来。

    “那他没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吗？”他还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死心。

    “没有。”我答得斩钉截铁。

    龙玢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诡异：“容歌，你以为这样就骗得了我了吗？先帝什么东西都没交给你，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去保住龙琦的性命？！”

    我毫不犹豫地答：“先帝说，因为我是你唯一的真爱，只有我才能把你从仇恨之中解救出来。他不想冤冤相报，他希望你能摆脱心魔，走上正途。”

    龙玢的脸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我流着泪问他：“先帝说得对吗？我真的是你唯一的真爱吗？”

    “容歌……”他突然将我一把拥进了怀里，失声痛哭。

    我抚着他的背，温柔地摩挲着，哽咽着说：“那我真的可以帮你摆脱心魔吗？……”

    他的脸搁在我的肩头，抽抽答答，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容歌，不要逼我……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怎么会无路可退呢？”

    “你想想吧！龙琦的母亲已被我处死，他与我有弑母之仇，他会放过我吗？！如果要他知道我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他会放过我吗？！之前你都看到了，仅凭一个太医一面之辞，他就认定是我毒杀了先帝！他那时，可有对我手下留情？！现在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是不是还要逼我放过他？！”我的反问彻底激怒了他，他像头狂怒的野兽，向我呲出了锋利的牙。

    这一刻我很是平静。谢天谢地，我终于学会了什么叫“冷静”。这次换我捧住他的脸。我说：“玢，你和齐王，并没有到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的境地啊！先帝的死因，可以查得清楚的。只要找出真凶，齐王是不会再为难你的；至于华皇后，齐王若知道他母亲的所做所为，又怎么会找你报仇呢！更何况害死华后的，是茹静姝；至于你的秘密，现在也不过是三个人知道而已。除非你认为我会把你的身世泄露出去。不然，你的秘密将永远都是秘密啊……相信我，让我和齐王好好谈一谈，我会说服他的，我会让他同你消除芥蒂的！好吗？哪怕你给我一个机会……求你了……”

    龙玢将我的手从他脸上拉了下来。他那淡漠的神情，让我再次陷入了绝望之中。这样的乞求都无济于事，难道真的要我拿了先帝的谕旨去压制他吗？我不知道谕旨里写了什么。但那一定是一件拥有足够份量的杀手锏。我不想伤害齐王，更不想伤害他啊！可他为什么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好，我答应你，我会去叫人找他来，让你跟他谈。”他突然沙哑着嗓子冒出这句话来，我当即惊呆了。

    “真的？！”我简直欣喜若狂。被人从水底突然捞起，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真的。”他一脸肃然。

    “那你什么时候叫他来？”打铁当然要趁热，要不一个喷嚏打出来，他就反悔了怎么办！

    “现在。”龙玢径自下了床，穿上衣裳，“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来。你先歇着吧。他来了我会来叫你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到底还是在乎我的……我一下子得到了放松，整个人软软倒在了床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之中，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嚣。我蹙起了眉，喃喃着道：“诗文，诗书，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理我。

    被子突然被人掀开，我蓦然一惊，睁眼一瞧，面前已然立着一个人。

    “华良娣？！”我吃惊极了。她已经很久没在我面前出现过了，可她现在这副尊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明显来者不善啊！

    其实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刚才和诗文她们发生争执时，言语不和导致肢体上有所接触，才会弄得如此狼狈不堪。诗文诗书更惨，不但衣裳被她扯破了，连脸上都被她挠出了几道血痕。

    “娘娘～～！”华良娣一反常态，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那凄厉的惨呼，比我当初被林秀药哑了嗓子听来，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娘娘～～！快去救龙琦！快去救龙琦啊！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大声问，“齐王怎么了？”

    华良娣扑在我面前抱住我的腿，拼尽全力哭喊道：“方才我听到龙玢对庞将军说，即刻包围齐王府！庞将军已带了刀斧手和弓箭手走了！他一定是要去杀了龙琦，一定是！娘娘……齐王与你有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娘娘！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容歌！娘娘！我求求你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揪住，半晌做声不得。

    “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快去啊！快去追他们啊！”华良娣抱住我的身子不停地摇晃着我，我已是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

    “你……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不相信龙玢会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龙玢他刚答应我，去找齐王来和我谈谈的……他只是去找齐王了，不是要杀他啊……”

    华良娣急红了眼，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怒喝道：“你清醒点吧！龙玢会带着刀斧手和弓箭手去找齐王和你谈吗？昨天我眼睁睁看着姑母被生殉……你知道那有多惨吗？！姑母被人勒住颈项，苦苦挣扎……十个指甲都拉断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龙玢根本是冷血的！他不会放过龙琦的～～！一定不会～～！”

    “不……不会的……他答应我了，他不会骗我的……他说过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我已是心如刀绞，脑子里乱成一团，想冷静都冷静不了。

    “容歌～～！”华良娣惨呼一声，突然从摇摇欲坠的发髻上拔下一枚簪子，一头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啊～～！”

    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我惊得魂飞魄散，叫都叫不出来。

    华良娣咚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喉部汩汩而出。

    “华怡宁！”我从床上一头栽下去，扑倒在她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她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三个字：“救龙琦……”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出东宫的。守门的侍卫见我这般凶神煞，自然不敢阻拦。我抢了一匹马，翻身上去，那马儿却不听招呼，不停地腾跃着，要把我甩下来。我抡起皮鞭朝着它的屁股没命地打了几下，它吃痛，这才老实下来，向着齐王府飞奔而去。

    华良娣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衫，胸前那红艳艳的一片，在黎明的曙光之下，看来是如此扎眼。几名侍卫策马追来，劝我回去。我自是不会理睬的。华良娣不能白死了……不能……

    眼睛早已被风吹得干涸，泪水风干在脸上，绷得脸紧紧的，很不舒服。但我不会再流泪了。我要勇敢起来，哪怕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齐王府已是火光冲天，混乱一片。我紧咬牙关，策马冲入大门，龙玢带去的禁军已和齐王府的护卫打成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男男女女，都是王府的人。

    我没有看到齐王。

    “娘娘！”有人认出了我，上前想要阻拦。

    我一马鞭抽在他脸上，大喝道：“皇上在哪儿？齐王在哪儿？！”

    那侍卫不敢欺瞒，指着后院道：“齐王带着家眷从后门逃了，皇上和庞将军已经追过去了！”

    “驾～！”我猛扯缰绳，那马儿便跃过门槛，向着后院奔去。

    没过多久，我便看到齐王护着他的妻妾和孩子们，正奋力搏斗着。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的护卫，正同他一样，拼命相护。

    而龙玢……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默默目睹着这一切，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来看热闹的。

    “住手～～！住手～～！”我声嘶力竭地狂呼着，快马加鞭地冲过去，竟一口气冲到了齐王的身边。

    一名弓箭手恰在此时向齐王发出了冷箭。被我这么一冲，那箭竟直接向我飞来，眼看就要击我的胸膛……只听得噌一声响，另一枚箭从另一个方向将它击落。

    我定睛一瞧，发出这支箭的，却是龙玢。

    龙玢紧闭着双唇，唇角有力地紧绷着，怒目切齿地盯着我，眼中竟又有泪光闪动。

    我还没哭呢，他倒先哭上了？

    “住手！都住手！”庞将军急忙喝停他的手下，齐王的护卫迅速拢过来将齐王护在中间，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生怕再有暗箭袭来。

    “容～～歌！”龙玢几乎是咬着牙迸出了这两个字，“回来！”

    齐王也是对我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娘娘，你这是……”

    我已经没有功夫跟他多做解释了。我冲着齐王大喝道：“你还不快上来！”

    齐王一愣。

    护卫见状，连忙道：“殿下，快上马！”

    齐王方才反应过来，正要上来，我提醒他道：“不想挨箭就坐我前面！”

    齐王眼圈倏地红了。他转头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妻妾和孩子们，仰头问我：“那他们怎么办？”

    我忍住泪说：“快走吧！我现在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容歌～～！”龙玢再次提醒我，“朕叫你回来！”

    朕你个头啊！

    我拉住齐王的后衣领，大喝道：“快上来，不然真来不及了！”

    齐王妃抱着最小的孩子哭着对他道：“殿下……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们……”

    孩子们齐声大哭：“爹爹……爹爹……”

    说好不再哭的。可一听到孩子们的呼唤，我的泪又汹涌而至。

    “龙琦！华怡宁为了救你已经死了！你想让她白白死了吗！”我大喝一声，一鞭子抽到了齐王的身上。

    他身子猛然一抖，这才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大喝一声：“驾！”

    身后传来龙玢凄厉的惨呼：“容歌～～！你竟敢背叛我～～！”

    是，我是背叛了你……如果救人也是背叛的话，我宁愿做一个背叛了你的人。你要放箭，只管放吧！你如此的欺骗，我已生无可恋。如果我的死能让你从此远离杀戮，我情愿……情愿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