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顶,迎风伫立。这片山头不似其他山峰高耸陡峭,登上山顶,却是一片平坦的野草甸子。草甸上的花花草草,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山脚下,小河蜿蜒着,像条灵动的玉带。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蒙蔽了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
龙玢说过,龙泽山上最美的时候,就是初秋。是的,龙泽山,正是龙玢当年和龙琦林秀一道学艺的地方。之前我只是在他零星的回忆里听到过关于这座山的描述,现在看来,他所言的确不虚。又或者说,他真的从未骗过我……
远远一把声音传来:“容歌~~吃饭啦~~!”
我循声而望,对着她微微一笑,挥着手说:“我知道啦~~”
她便也对我挥手微笑。
那是慧娘,是那个自打她第一次见到我后,就一直护着我的慧娘。
两个月前我睁开眼刚见到她时,竟有种时空倒流的感觉,就好像我还在东宫做我的无盐太子妃,每天早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她。
慧娘见到我,还未开口,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娘娘……”她哽咽着,脸上却挂着微笑,“你终是活过来了……”
我也很是错愕。残存在脑中的最后一刻记忆,是我在金銮殿上喝下了赐死龙琦的毒酒,毒发倒地,龙玢抱着我嚎啕大哭……怎么一转眼,守在我跟前的,却是慧娘?
这个说来话长。慧娘说,多亏我送她的那枚玉佩,她才能和诗画一路平安地来到南疆。我现在想起来,那枚玉佩一定是太子的信物,慧娘自是认得这个宝贝,所以沿途之下,所有官员见到她持着这枚玉佩,都还以为她是太子派来的密探,一路好吃好住的,倒也省了不少心。后来她们来到了林秀失踪的那片山林,几番寻访,终于在一位猎户家找到了身受重伤的林秀。
两人相见,自是道不完的柔情蜜意。林秀精神大振,伤势似乎恢复得快了很多。当他得知慧娘手中那枚太子从不离身的玉佩是我所赠,当下明白,原来我心心念念一直忘不掉的那个神秘男人,正是我自己的丈夫。
除了慨叹天意弄人,他也不知该用什么来评价我的这段离奇经历。在得知是齐王龙琦护送慧娘她们出城后,他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吃不准龙琦为何要这样相助。
慧娘劝林秀先把伤养好再说,一切疑问,等他们将来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没想到,没过多久便传来皇帝去世的消息。听说太子即位,华后也被处死,林秀顾不得伤势尚未痊愈,便急着要赶回京城。慧娘拗不过他,只得同他一道回来。沿路歇歇停停,走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回来,却听到我被定安侯纳兰禛逼得服毒自尽的消息,慧娘当即傻眼了。
除了恸哭,她已无能为力。林秀当然会抱着她不住地安慰。她只是一个劲地嘟囔,说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听她嘟囔得久了,林秀突然心中一动。
既然我当初费尽心思要见的那个男人就是龙玢,那么当初给我推宫换血的人,也就是龙玢。可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却不想,关键问题就在这里。
十多年前,林秀还在龙泽山学艺的时候,时为太子的龙玢偷了师傅平冠真人的《五毒秘笈》。这本秘笈太过阴毒,平冠真人不愿它为人所利用,又舍不得让里面的毒方与解法就此失传,所以特意将此书收藏起来,不许他的那三位徒弟学。
林秀身为大师兄,抓到龙玢偷学禁书,从情理上是应该报告给师傅知道的。但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龙玢声泪俱下地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为龙琦之母华后所害,华后表面上对他疼爱有加,可内心里对他却是深恶痛绝。他担心回宫后华后会加以谋害,故而想研制出一种药来,可以让自己百毒不侵。
但是很可惜,世上毒药变化万千,毒性各有千秋,想要配出百毒不侵的药,实在比登天还难。龙玢虽然没有研制出这种奇药来,却因为试过百种毒后,他的身体对毒素已有了一定的适应能力。就算他中了毒,会有中毒的迹象,却不会立即致死。他为我做了推宫换血,换言之我的血也对毒素有了一定的适应能力。只要能及时为我解毒,我应该还有生还的机会。
于是,林秀做出了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个决定——入宫盗“尸”。
那时正是夏季,我被装在棺材里,暂存在一间地窖中。地窖布满了冰块,是龙玢怕尸体腐烂特意叫人从北方的雪山上运来的。正是这些冰块降低了我的体温,使得毒素没能迅速扩散,为挽救我的性命又争取到了时间。
林秀将我带走后,发现以他的本事还不足以起死回生,便连夜将我送到了龙泽山平冠真人这里。他沿路以真气相护,我才得以支持到平冠真人来救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林秀几乎都要虚脱了。
听到这里,我的泪不禁汹涌而至。我与林秀的友谊,已不能用生死之交来概括。我欠他的太多太多了。我又问:那林秀把我带走了,龙玢发现了怎么办?
慧娘说,林秀那时候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救我出来,哪里顾得上那许多。更何况,龙玢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声张。我以死证他清白,若叫人知道我没死,那他的清白岂不是不清不白了。
那倒也是。看后来的情形,龙玢似乎并不知道我已被人救走,或者是他猜到我被人救走也没有做声——我依然被他按皇后的礼仪予以厚葬。
师傅就是师傅,在平冠真人的悉心救治下,我终于活了下来。现在看来,我身体的各项机能都还恢复得不错,起码还没毒坏脑子。要不然,好不容易救活的,醒来却是个傻瓜,那可就白忙活了。
我和慧娘笑着打趣了一番,慧娘双手合什连连拜着菩萨,口中念念有词:多谢菩萨保佑。
林秀和以前一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只是这次,他的腮边挂了几滴泪珠。
我也把我这边的详情同他们述说了一遍,只听得慧娘义愤填膺。她忿然道:“纳兰禛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就连亲生的女儿也要利用!难道逼死自己的女儿,对他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吗?!”
“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现在已能十二分地肯定,我不是他的女儿。”
“什么?!”慧娘和林秀异口同声叫起来,“娘娘何出此言?!”
我苦笑着道:“慧娘,你还记得之前你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侯爷夫人对我一直不冷不热,倒不及养母待我亲近吗。”
慧娘点头:“娘娘不是说,因为娘娘不是夫人所生吗。”
“是。但这都是侯爷的一面之辞。”我定然道,“当时我就觉得侯爷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言辞躲闪,神色慌乱。只是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因为心怀愧疚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现在想来,他那时就是在撒大谎。”
见慧娘睁大了眼,我只好耐心地同她做着进一步的解释:“我娘在侯府被人暗杀的时候,夫人和少卿曾一度翻脸,相互指责,明里暗里都在说对方是凶手。若按侯爷之前所说,夫人是少卿的亲生母亲,那我就不懂了,这世上哪有像夫人这样心狠手辣的母亲,虎毒尚不食子,华后再凶残,对齐王仍是舐犊情深,哪似她这般,把儿子往死里整。就算她因为解语姑娘的事同少卿闹翻,也不会刻意去害少卿啊。我同我娘没有半分亲缘关系,都尚有感情,更何况是少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又辛苦养大的亲生儿子!”我故意把“亲生”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以示强调。
慧娘似乎有所感悟,满是狐疑地望着我,问:“娘娘是说,世子并非夫人所生?”
“对啊……”我叹道,“加上后来侯爷这般害我,同夫人当日对少卿的态度如出一辙,所以我更加相信,我并不是侯爷的女儿。而侯爷对我说的那个故事里叫傅红英的女人,才是少卿的亲生母亲。夫人因记恨傅红英,所以对少卿也恨之入骨,只是碍于侯爷的面,她不得不对少卿好,就像华后碍着先帝的面,害死了龙玢的母亲后,不得不装作贤惠的样子收养龙玢,根本是一个道理。只可惜,我没有证据……”
听我分析得头头是道,慧娘已是确信无疑。
林秀却仍然持保留态度。他想了想,说:“娘娘,如果定安侯真的不是娘娘生父,那么我想,有件事,应该告诉娘娘。”
“什么事?”我想,这件事很有可能同侯爷有关。
林秀深叹了口气,问:“娘娘想知道娘娘服毒后发生的事吗?”
“你说吧。”我坐正姿势,准备洗耳恭听,林秀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件事,还是请另一个人告诉娘娘更为妥当。”
“谁呀?”
林秀略一迟疑:“但不知娘娘想不想见他。”
“你没说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想不想见他!”我急了。
林秀扬了扬眉:“娘娘猜呢?”
我眨巴眨巴眼,一个激灵叫起来:“不会是龙琦吧?!”
除了他,这个林秀曾经的师弟,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会让林秀如此为难。
林秀微微一笑:“就是他。”
我的气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领着头儿为难龙玢,我就不会自杀了。就算我命大没死成,我也不能原谅他的贪婪与愚蠢。
林秀试探着问:“他现在人就在外面,娘娘若想见他,我立即叫他进来。”
我撑着脑袋思忖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叫他进来吧!”
龙琦没有进来。我只听到扑通一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陡然跪在了我的屋门外。龙琦伏地叩首,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叫他起来,他都不肯抬头看我。
“龙琦,你该不是觉得没脸见我了吧?”不奚落他两句,还真难消我心头之愤。
龙琦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呜咽着道:“容歌……我真的……真的没脸再见你了……”
“你还有自知之明,算你还有得救。”我阴阳怪气地揶揄着道,“算了,事情都这样了,你起来吧。”
龙琦却执意不起。他哭着说:“容歌,都怪我听信馋言……害人害己……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对我,我都无怨无悔……”
“行了。”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起来。在我没发出泪声之前,我抢着问他:“我服毒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龙玢怎么样了?其他人呢?”
龙琦吸了吸鼻子,这才又侃侃道来。
他说,龙玢以为我死了后,心智大乱,发狂般拔剑冲向群臣,一阵乱挥乱舞,当下伤了不少人。定安侯纳兰禛仗着自己国丈的身份,命令侍卫将龙玢控制住。守在殿门外的那些侍卫早已被他收买,听到他的号令,一干人等冲进来,企图趁乱将龙玢杀死。但他没有料到,赵同会带着十几名不肯被收买的侍卫一道冲进来,誓死相拼。
当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嘶杀声,呐喊声,哭号声,伴着伤者痛苦的呻吟混作一团,偌大的金銮殿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那些手无寸铁的朝臣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窜。可大殿大门已被纳兰禛的侍卫封上,已是无路可逃。昔日里趾高气昂的大人们全然不顾形象,在地上四处爬行,只求活命。后来清点之下,大殿里遗留的鞋子帽子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品大员的腰带也落在其中。
这应该是天朝有始以来最血腥最恐怖的一次廷议。那些附和着嚷嚷要龙玢让位给龙琦的文臣们一定没有想到,他们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武官出身的纳兰禛会玩真的。他就是想制造混乱,然后趁乱杀掉龙玢,改立龙琦为帝,那他便是开国第一功臣了。说句不好听的,龙琦不过是他的傀儡,他想要怎么样,龙琦就得怎么样。
殿门现在封上了,在场的朝臣都是叛乱的亲历者,将来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尽管有些人是被逼的,但只要皇帝死了,大家众口一词,将先帝之死推到他身上,将来另立龙琦为帝,还有谁敢不从。
戴着镣铐的龙琦呆呆望着这一切,已是心灰意冷。他也从来没想过要用如此血腥的手段夺取帝位,他一直天真地认为,父皇留下了诏书,凭那个诏书就能迫使龙玢让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公然弑君。他更没想到我会因此而被逼自尽。他茫然靠在柱子边,呆呆地望着睡在冰冷的石板上的皇后,那一身鲜艳的大红色礼服,像团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被人利用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纳兰禛这边人多,龙玢和赵同纵然武艺高强,可面对比自己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敌人,他们仍然有些吃不消了。赵同的大刀上沾满了血,他身边的侍卫已只剩下几人还在顽强作战。就在这危急时刻,庞将军终于领着人马赶了过来。
局势一下子得到逆转。
眼见功败垂成,纳兰禛大怒,亲自拔剑相抗,寻上龙玢,欲亲手了结了他。
龙玢见到他,早已红了眼。他嘴里大喊着,“是你逼死容歌的!”,挑剑便冲了上来。纳兰禛武艺不凡,可面对龙玢这样一等一的高手,他就相形见拙了。龙玢不费吹灰之力,三招之内,他的剑已刺穿了纳兰禛的胸膛。纳兰禛当场毙命。群龙无首,终将是一盆散沙。其余的人见到这般阵势,纷纷投降。
杀了侯爷,龙玢也清醒过来了。他提着剑重新走向龙椅坐下,用着龙琦从未见过的阴森眼神扫视着众人,喝道:谁还想搬弄是非,纳兰禛就是榜样!
这场闹剧终是以几十条生命的终结而宣告结束。
待群臣散去后,龙玢这才上前将我抱在怀里,嚎啕大哭,直哭到再无泪可流,依然抱着我不肯松手。龙琦在一旁,亦是心如刀绞。他万万没想到事情闹到最后竟会失控到这般田地。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逼死我,他只是不甘心他父皇定下由他继承大统,却被旁人捷足先登。
听他这样讲,我唯有苦笑。我说:“龙琦,皇帝这差事,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先帝不选你,自有他的原因。为什么你不反省下自己,却硬要把全部责任都怪到别人头上呢。”
龙琦哭着道:“我知错了,容歌,你能原谅我吗……”
我反问他:“那你是偷着逃出来的,还是龙玢放你出来的?”
龙琦很是惭愧。他说,是龙玢放他出来的。龙玢看也不看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满意了?
龙琦已是追悔莫及。
他们两兄弟围在我身边,相对泣无言,直到天色暗下来,李总管冒死提醒,说应该给我更衣净身,早日入土为安,龙玢才抱着我离开了金銮殿。龙玢走的时候说,他答应过我不会再取他性命,他一定会做到。但有一条,龙琦今后不得再在他面前出现,否则,杀无赦。
龙琦就这样逃了出来。但他没能带回自己的妻儿。他已是无处可去,万般无奈之下,他竟鬼使神差来到了龙泽山,并在这里遇到了林秀,才知道原来我没死。
如此说来,我和龙玢,还有他,也都算是绝境逢生了。
我问:“龙玢现在怎么样了?”
龙琦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他很伤心……”
那是一定的……我的泪扑簌而下,喃喃着道:“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告诉他,我还活着……唉,其实就算告诉了他,也不过徒添悲伤罢了。我还活着的消息,一定不能传出去,不然,我担心还会有人趁机作乱啊……”
龙琦伏地呜咽着:“对不起,对不起容歌……对不起……”
慧娘上前替我擦干眼泪,看了看龙琦,又看了看我。我冲她点点头,说:“算啦龙琦,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起来吧。只要平冠真人不赶你走,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龙琦这才抬起头来,肿着一双眼对我说:“容歌……谢谢你……”
龙琦就这样也留在了龙泽山,和平冠真人的那些徒弟一样,穿着道袍,挽着发髻,成日里诵经打坐,似在为自己的罪过忏悔。
我则继续喝着苦得难以下咽的汤药,以清除体内残余的毒素。平冠真人是个看起来很古板的老头儿,不苟言笑,每日上午辰时必来替我诊脉,害得我连个懒觉也睡不成。
睡不成就睡不成吧。我便跟着慧娘帮她淘米洗菜,学做女红,倒也过得很是滋润。只是我们绝口不再提宫里的事,慧娘也逐渐改口唤我容歌了。那些深宫里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远去,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次傍晚时分,林秀带着我来到了这片长满草甸子的山顶看日落。他说,龙泽山上最美的时节便是初秋。很多人都喜欢来这里看日出,可他偏偏喜欢看日落。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打趣说,因为我起不了那么早,所以只能带我来看日落了。但我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落寞,那是英雄迟暮的落寞。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难道他就打算下半辈子躲在这里不再出仕了?
他却微微一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以我的智慧,很难揣摩他的心思。于是我便不再多问。
知道了这片草甸,我便常常会来,有时林秀陪我一起来,有时我自己来。
我常常在临近黄昏的时候登上这片山顶看日落。尽管多半时候太阳都被雾气掩盖,但我仍然喜欢享受这一刻的安宁。这会让我静下心来,慢慢回忆,慢慢沉淀,于是,从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就好像突然灵光乍起,一下子豁然开朗。
慧娘喊过我,并没有走,执意留在原地,直到我乖乖听话向她走来,她才牵住我的手说:“容歌,快点走吧,平冠真人正等着我们呢。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交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