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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逆我者亡
    林秀和慧娘各自上了马,我和龙玢共骑一匹马,向着大宅的方向飞驰而去。

    夜色之中,四人三骑在月下狂奔,这幕情形若是叫官兵看到,说不定还以为是亡命天涯的大盗呢。管他是什么,只要龙玢在我身边,什么都好。

    我忍不住回头望向他。他好像知道我回头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叮嘱我道:“看着路,别走偏了。”

    唔,眼下,只有我才认识去大宅的路。我冲他呵呵笑,拎起缰绳大喝道:“放心!不会走错的!”

    来到那片树林前,龙玢先下了马。他让林秀看了看天空的星辰,报出方位,这才领着我们走进了树林。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我自是做不了。我对他俩的崇敬之心又添了几分。

    林秀和慧娘小心谨慎地跟在我们身后,边走边四下里张望。林秀似已看出了树林的玄机,不由感慨万千:“想不到皇上竟有这样一处藏身之所。”

    龙玢说:“这宅子,是先帝赐给郑世冬的。”

    林秀一怔:“郑世冬?那不是服侍过三代帝王的大内总管吗?”

    “就是他。”龙玢说,“他年事已高,先帝怜惜他,赐他这座宅子养老。我小的时候,喜欢听他讲故事,所以这里便成了我的一处别苑。”

    “那这片树林是怎么回事?”林秀不解地问,“郑世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在宅子外面摆了这么个迷魂阵?”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龙玢轻叹道,“先帝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保护起来。”

    林秀没有再多问。以先帝的仁心,他是不会想着要去杀人灭口的。但我看到慧娘的眼神倏地黯淡下来,还迅速抬手拭了拭腮边,想是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已是潸然泪下。

    来到大宅前,龙玢上前拍了拍门。老管家应声前来,见到我们这么多人,他着实吃了一惊。当他认出了我后,当下喜不自胜,对着龙玢道:“皇上……容姑娘她……不是,是皇后娘娘,还活着啊……”

    “是。”龙玢吩咐道,“你再去准备一间厢房出来,这位慧娘姑娘和容歌要在这里住一上了阵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老管家应着,颠颠地走了进去,带我们进到那间唯一有床的房间先行休息。

    林秀刚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这位老管家就是郑公公了?”

    龙玢点头默认。

    林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不一会儿,老管家过来报道:“皇上,房间已经安排妥当了。”

    龙玢说:“林秀,你带慧娘过去吧。道个别,我们就走了。”

    林秀应了一声,领着慧娘跟着老管家走过去。

    房间里虽然只少了两个人,却感觉一下子空了很多。

    我望着龙玢,他那满头银发刺痛了我的眼,他的眼又刺痛了我的心。这间屋子曾留下多少快乐,想不到九死一生过后,重新回到这里,他却变成了这样……我心中感慨万千,拢到他面前,情不自禁又倚在了他的胸前。

    “这么快……就要走了么?”我喃喃着,眼睛又是一阵酸涨。但我这次忍住没有流泪。

    龙玢抚着我的头发,柔声对我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要是今晚不回去,赵同一定会领着禁军满城找我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那你今天……那九百多人……你饶过了他们了吗?”

    龙玢故作神秘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是什么?”我好奇地掰开他的手指,原来竟是我早上扔给他的那粒花生米。

    他轻轻地说:“有这个在,我怎么还能去大开杀戒呢。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的声音跟着暗哑起来,“容歌,我……我杀了你的父亲……你不会因此而恨我吧……”

    “恨?……”我伏在他怀里,长长叹了口气,“说来这感觉也很奇怪。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明明是应该恨的,可到头来,我却不知该恨谁……”

    “他逼得我走投无路……”龙玢哽咽着道,“他害死了我最心爱的人……容歌,我那时已经晕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只想报仇……”

    “玢,你无需这么自责。纳兰禛想趁你心智大乱之时杀了你取而代之,本是他心怀不轨,他有这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我抚着他的脸,柔声安慰着。可这似乎并不能消除他内心的纠结。我明白这感觉,我没死,而他却拿走了纳兰禛的命。对于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来说,这似乎很不公平。

    我想了想,说:“玢,知道吗,我怀疑纳兰禛根本不是我的父亲……”

    “什么?!”龙玢很是吃惊,他下意识地将我举出了怀抱,直直望向我眼睛的位置,但事实上,他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是想这么骗我,让我心里好过一些吧!”他居然傻里傻气地问出了这样一个傻问题。

    我重新贴上他的胸膛,说:“这件事我已经和林秀说过了,一会儿你可以去问他。虽然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的说法,但我还是坚持认为,他不是我爹。”

    他的心跳得很快,胸脯高高鼓起又放平,如此几番,这才算逐渐平复了下来。

    “如此,我就心安了。”他刚舒了口气,门外已传来林秀的呼唤:“皇上,微臣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脑袋对我说,“那我走啦。”

    我拉住他,急着问:“回京城的路上我听说侯爷夫人和少卿都跑掉了,这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

    “那你能答应我,一定把他们找回来吗?”

    “你想找到他们,弄清自己的身世?”他一语道破了我的动机。

    “……”他的表情让我我怯意萌生。看他那样子,剑眉紧锁,眼露焦灼,似乎不想我查出自己的真实身世究竟如何。我不禁有些奇怪,试探着问:“不可以吗?”

    龙玢叹了口气,说:“有的时候,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当你无法改变事实,更无力面对事实的时候,那才真正的痛苦……”

    他说的是不是正是他自己的遭遇?当他知道自己并非皇帝亲生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吧。

    我只好“嗯”了一声,说:“那就……顺其自然吧……”

    龙玢微微一笑,抚了抚我的头发,说:“还有一件事,之前我交待你不许进去的那扇门,也不能让慧娘进去。明白吗?”

    我知道,他现在还不能把他母亲没有死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问:“那你打算瞒到几时?”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辈子。”他将我使劲往他怀里摁了摁,这才道,“我走了。”

    打开门,老管家正提着灯笼站在院子中央,林秀和慧娘立在一旁,亦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林秀迎上来握住龙玢的手:“皇上,微臣送皇上上马。”

    龙玢略一点头,纵身一跃,稳稳坐好。林秀上了另一匹马,又将这匹马的缰绳拉在手中。

    慧娘突然道:“阿秀!我等你回来!”

    林秀神情凝重,略一点头。

    我也慌忙对龙玢说:“玢!我也等你回来!”

    龙玢仍是淡淡一笑,对林秀说:“我们走吧。”

    我和慧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夜色将他们尽数遮掩,这才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大宅中。慧娘改口说:“娘娘,累了一天,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这样的礼数对她来说不能免,哪怕我们是朋友,却仍然有着主仆名份。我也不再勉强她。想到之前她居然拿刀挟持我以威胁龙玢,我不免有些气闷。

    “慧娘,如果刚才龙玢没有放过林秀,你会杀了我吗?”

    慧娘咬着下嘴唇,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眶里缓缓滚落。她说:“如果林秀被皇上杀了,我会陪他一道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我看来,已胜过了一切誓言。我拉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是不会伤害我的。”

    慧娘破涕而笑,送我回房。

    我们就这样在大宅里住了下来。

    老管家照顾得很殷勤,也很周到,一日三餐自是好吃好喝不断,好看好玩的也全部奉上,可谓尽心尽力。唯独一条,他不让我们出门。

    “娘娘,宅子外面的那片树林,娘娘不会走,出去会迷路的。”

    他的那条老掉牙的理由只能吓唬吓唬我,可现在有慧娘在,他的理由就变得很是苍白无力了。

    慧娘振振有词:“郑公公,娘娘不认得路,可奴才认得路呀。你若不信,奴才这就走一圈回来。若是奴才走丢了,奴才自认倒霉,但要是奴才走回来了,你可得放我们出去!”

    我知道,慧娘是想打听消息。之前林秀走得太急,她还来不及叮嘱他去看看小童。后来转念一想,如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她这点小事,还是不要麻烦林秀了。

    可更为要命的是,龙玢和林秀自那晚一别就再没回来。王猛走了,连给我们带口信的人都没有。这样的等待,愈发让人焦灼起来。

    老管家睁着老像睁不开的眼睛不住地摇头:“不可。”

    于是我说:“那我不去,让慧娘一个人出去,总行了吧?我的胭脂水粉快用完了,总得去添置点回来吧。”

    老管家却说:“娘娘想要胭脂水粉,老奴遣人去买便是。”

    我同慧娘对望一眼,心中暗暗叫苦。这老头儿,还真难对付。任我们说破嘴皮子,他始终无动于衷。

    眼看硬来是没有办法,那只有智取了。

    是夜,我和慧娘装作入睡,其实蜡烛一吹,我们便开始换上男装。一直等到差不多三更光景,慧娘悄悄拢到我房前轻唤:“娘娘,走吧。”

    我拉开门,四下里望了望。待确定无人后,我从屋内一跃而出,将门轻轻带上,和慧娘蹑手蹑脚地向着大门走去。没想到,人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到身后传来老管家又细又哑的喝声:“娘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我无奈地看了慧娘一眼,就好像在告诉她:看吧,我早说过,这主意行不通。

    我的确这样提醒过她。我曾经不是企图推开那扇神秘的小门吗,但没等我得逞,老管家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我说,这宅子有古怪,看似一个人都没有,其实里面藏了很多人,不定在哪个角落里盯着我们呢。我们这样出去,十有八九都被人弄回来。

    慧娘却不信,非要试它一试。这下可好,试出问题了吧。

    我硬着头皮转身道:“哦……我睡不着,就在院子里散步呢。”话一出口,只觉得自己这谎撒得真没水平。哪有睡不着觉跑去扮成男人在院子里散步的!

    老管家却并没有揭穿我,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他没看出来我的装束,他只是顺着我的话说:“现在很晚了,夜里太凉,娘娘睡得着也罢,睡不着也罢,都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我们无法,只得在他的目送之下各自回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只是这次过后,慧娘便沉默了。她没有再提出新的逃跑方案,整日里锁眉不展,不知在为着什么而困惑。只到有一天,她突然邀我上后花园散步,我便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

    后花园里秋意正浓。园中的银杏树叶已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金黄色的落叶厚厚地积在地上,就像条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柿子树上已结出了火红的果实,累累的压在枝头,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如果不是慧娘这般紧张,我一定会爬上树去摘几个下来尝尝鲜。

    慧娘找到一处空地,拉我过去,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奴才觉得事情不太妙。”

    “你指什么?”我有些吃惊。

    “奴才也说不准……”慧娘警惕地张望着,说,“奴才总觉得这里怪怪的……阿秀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回来,这太不正常了……奴才担心他有事……”

    我劝道:“他和皇上一道走的,能有什么事?”

    “奴才就是担心的这个……”慧娘说着,泪水已在眼中湮开,“娘娘难道不觉得,我们并不是被保护起来了,而是被囚禁起来了?”

    “这个……”我迟疑着不知如何答她。有的时候,保护和囚禁,表面上看上去,的确也差不了多少呢。

    见我将信将疑,慧娘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从来没信过谁。娘娘应该知道奴才曾经和皇上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吧……”

    我点点头,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很不是滋味。虽然和龙玢重逢后,龙玢对慧娘并无太过关注,可这个女人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还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如今再见到她,若说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真不敢下这个结论。而今被慧娘自己提起,这不由让我醋意大发。

    “……”我顿了顿,说,“慧娘,你想说什么,直接点吧。”

    慧娘急忙道:“娘娘,奴才搬出陈年旧事,绝不是要让娘娘心里添堵,更不是因为看到当年的太子终于成了皇帝,便想抛弃林秀重投他的怀抱,争个妃争个嫔的名份!”

    “我知道……”我仍是淡淡地回应,“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慧娘行了礼谢了恩,这才道:“奴才是担心,皇上怕阿秀不肯同他一道亲征,便用奴才相要胁,迫使他就范……”

    “怎么会呢!”我不禁大惊失色,“林秀不是答应追随皇上了吗?!他怎么会不肯就范呢?何来就范一说?”

    慧娘垂着眼皮,黯然道:“娘娘有所不知。当初林秀带我们下山的时候,就已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等找出杀害先帝的凶手再决定是帮皇上还是劝阻皇上。”

    “可是,那晚他……不是这样说的……”我结结巴巴,一脸愕然。

    慧娘叹了口气,说:“阿秀若不那样说,又怎么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又如何能顺利回宫去查找真相呢。”

    “那龙玢知道了会怎么样?!”我紧张极了。林秀不是龙琦,我没有得到先帝的嘱托要力保林秀,倘若他和龙玢真的闹掰,那他的情况就危险了。

    “奴才也不知道……”慧娘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现在阿秀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奴才真的好担心,是不是他查到了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情,被皇上抓了……皇上正对他严刑逼供,拿奴才的性命来威胁他……”

    “不会的不会的!”我慌忙摆了摆手,“慧娘,你别瞎想了!这些不过都是你的想像罢了。林秀这么聪明,又怎么会轻易让皇上发觉?再说,皇上一直都那么信任他,就算当初我不小心喊出他的名字……皇上都没有追究过他的罪呢……”我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慧娘哭道:“他这个人,就是太愚忠了!谁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就对谁倾尽一生!可皇上他,是不可信的~~!哪怕当年奴才同他已入了帐帏,他也从来没信过奴才!他一直以来,都将奴才视为先帝的眼线!可奴才没有!奴才从来没有向先帝说过他任何不是~~!”

    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屈辱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慧娘已喊得声嘶力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过。想象力就是这样的恐怖,叫人越想越多,越多心越慌。慧娘已是按捺不住,对着我大声吼道:“我要出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出去!我要去找阿秀!我要去找……”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个白眼翻来,整个便瘫软下去,不省人事。

    我定睛一瞧,龙玢的母亲正立在她身后,手掌还保持着砍人后脖子梗的姿势。

    “娘娘……”我惊得退后一步,差点跳起来。

    这位前皇后幽幽看了我一眼,说:“跟我来吧。”

    “那她怎么办?”我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慧娘,踯躅着不肯上前。

    她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她回房间的。你,跟我来。”

    我只好跟上她的步子,向着那扇神秘的小门走去。

    这里竟然别有洞天。虽然从小门进来后,不过是间极小的天井,四周都是高墙,可从墙角边的小门再进去,眼前已是豁然开朗。这片园子简直比御花园还要美。除了湖水的面积要小一点,其余的假山怪石,亭台楼榭,无不精致细腻。她住在这里,倒一点也不比宫里的华皇后差到哪里去啊。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高云孟和,在合索语的意思里,是永恒的娇艳。

    高云公主领着我走向一处水榭坐下。那里早已备上了几盘糕点。她优雅入坐,这才对我说:“玢儿说,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你想吃就吃吧,不要太拘谨。”

    她话虽说得客气,可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平平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se彩。

    “谢谢……”我惶恐不安地坐下,随手拿起一块芝麻糕来放进嘴里。倒不是我见到这些可口之物便馋得失去了自控,而是,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吃东西是回避这种尴尬最好的方式。

    高云公主望着我,突然叹了口气,说:“你比我幸运多了。你还有一个林秀会冒死来救你,而我当年,是自己从棺材里爬出去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这话让我脑中立即呈现出一幕恐怖的情形,一个满身血污的女人,伸着长长指甲的双手,披头散发,从棺材里躬着身子缓缓爬出来,在地上痛苦地蠕动,她一抬头,那张苍白的死人脸突然张大了嘴,露出了血盆大口和锋利的獠牙。一个声音在脑中陡然大叫起来:诈尸啦~~!

    高云公主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到了我的心里去了。她说:“没有那么恐怖,只是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就自己起来了。若不是遇到郑公公,也许我就被人活埋了,和华成凤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华皇后……是被勒死了才殉葬的……不是活埋……”

    “是吗?”她的声音陡然一扬,接着我的话说,“那我会比她还惨。”

    我提着气不敢吱声。她却又问:“这些细节是玢儿告诉你的?”

    “不……不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只好老老实实解释道,“是华皇后的侄女告诉我的。”

    高云公主紧接着又问:“那玢儿一定也没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吧?”

    我赶紧摇头。

    高云公主叹道:“玢儿真是太爱惜你了……但事到如今,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肃然起来。我便知道,我这次是走不掉了。

    和我听过的一些悲情凄美的故事不同,龙玢的母亲高云孟和公主在和亲之前,并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大约在二十四年前,夏季的某一天,在天朝北方的合索国国君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决定将他唯一的女儿高云孟和公主送往天朝和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谁叫他们在战争中失败了呢。

    本来,战败了,退兵,赔偿,也就算正式结束战争了。可天朝趁胜追击,一定要合索国的高云孟和公主嫁给彼此还是皇子的龙煜(也就是后来的天朝皇帝)为妻。

    提出这个要求的,正是龙煜本人。自从在战场上见到高云公主的飒爽英姿,他便铭刻于心,难以忘怀。但他却忘了问过对方是否一样对他有意。

    凭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他几乎是把高云公主强抢了过来。

    但他不知道,生性刚烈的高云公主对这场婚姻并不满意,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这一生的耻辱。在她前往和亲的路上,她遇到了一个人。那便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劫数。

    那个人,正是天元国的太子,乌力罕。彼时,他一直留在天朝为人质,直到那一天,天朝皇帝收到天元国国君去世的消息,他才被恩准释放回国。二十多年的人质生涯,让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抑郁又多疑的男人。那时的他,一身落魄,全然不具备一个国君应有的风采,乍看上去,倒像个流浪汉。

    流浪汉。这就是高云公主会委身于他的原因。合索国对女人身体上的贞洁看得并不似中原人这般重,在合索国的男人眼里,女人只是用来生育的工具,生过孩子的女人往往更受欢迎。但高云公主知道,对于天朝这样的礼仪之邦来讲,女人的贞洁简直比性命还要重要。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决定将自己的贞洁随便委身给一个陌生人,让自己带着“不洁”之身前来和亲,这将是给天朝最大的侮辱。

    天元国同合索国是近邻,有着相似的风俗与道德观念。对于乌力罕来说,从天而降的艳福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刺激,只不过,翠绿的草地上留下的那抹嫣红,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毕竟是自己拥有过的第一个女人,他甚至有了某种冲动,想要把她带回去,做他的皇后。

    高云公主当然不能跟他走。她再任性,还是懂得和亲所肩负的使命,对他的要求断然拒绝。她没想到的是,龙煜发现了她的“不洁之身”,却并没有因此而冷落于她,反而待她更加怜惜。他说,我不怪你。你认识他在前,认识我在后,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拆散了你们,真的很抱歉;但现在你是我的妻子,我就要对你负起应有的责任,希望你也能放下过去,好好做我的妻子。

    高云公主受到感化,终于放下了之前的陈见,与龙煜做了一对恩爱夫妻。初登皇位的龙煜更是在华妃与她之间选择了她为皇后。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按着受孕的日子来算,孩子有可能是乌力罕的。她头一次为着自己的莽撞而后悔。她本想将这个孩子拿掉,可堕胎毕竟是件极度危险的事,更何况她自己也拿不准,这个孩子到底会不会真的是那个乌力罕的骨肉。毕竟同他只是一次交he,而她和自己的丈夫龙煜,却厮守了多日。万一弄错,岂不是有口难辩。再加上当时她同华妃之间斗争得厉害,她更想一举得男,挫败华妃的嚣张气焰。

    结果孩子生下来,她却被华妃毒害,差点丢了性命。所幸自己命不该绝,她被时为大内总管的郑世冬偷偷救了出来,藏在了一处僻静之所,就是这间大宅。

    养好病后,她听说龙煜竟然将她的儿子交由华妃照顾,当下慌了神。

    孩子一生下来,她就明白,他不是龙煜的儿子。那张脸,简直和那个乌力罕一模一样!非但如此,他也没有天朝人特有的青臀胎记,倘若叫华妃看出端倪,孩子岂不是会没命!

    虽然目前没有人发觉异常,毕竟她是外族之人,孩子有她一半血统,没有胎记也很正常,但她担心随着孩子年纪一天天长大,若是越长越像他父亲,那就全完了。

    龙煜是知道乌力罕的。不但知道,对他还相当熟悉。乌力罕在天朝为人质的时候,只有龙煜常常会来看望这位“友邦”的王子。他若是看到了这个儿子的样貌,岂不是全完了!想到这里,只会让高云孟和越来越揪心。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儿子救出宫来。可凭她的力量,她根本做不到。合索国是回不去了,她的父皇以为她早已客死异乡。慌乱之中,她想到了乌力罕。待她千辛万苦找到天元国去后,这才发现,乌力罕身边早有娇妻美妾,早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她费尽心思才得以将实情相告,换来的却是乌力罕的无情拒绝。乌力罕畏惧天朝的力量,害怕此事败露后,会引来战争,说什么也不肯帮忙。无奈之下,高云公主只有又回到了京城,回到了这座大宅,另想办法。

    两年后,她突然听说龙煜正式册封了她的儿子龙玢为太子。这个对他如此痴情的男人,却被她用着这么一个荒唐的事情所伤害,她只觉自己今生今世都没有脸面再见龙煜了。

    龙玢六岁时拜平冠真人为师,跟随着师傅上龙泽山时,途经此地,她便趁机和儿子相认。平冠真人不知太子身世,只以为是皇后大难不死,而此时后宫华贵妃当权,此事需从长计议。于是他设计了这套树林相护,并请皇帝将此宅赐于太子清修。皇帝不知真情,慨然答应。

    龙玢直到这时才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对于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他害怕长大,害怕自己长大后,会有一张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更害怕一直对他假惺惺的庶母华贵妃发现了他的身世后,会将他一并毒害。因为那时,他一定不会再得到皇帝龙煜的保护。

    但他把心事全都藏了起来。因为眼下,他必须要保护母亲的安全。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他的学业。所幸他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因此一直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直到青春期来临时,高云公主发现他的声音同乌力罕极为相似,他变借着变声期用了假声音示人,将真实的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直到他遇到了我。

    这么长的故事,讲起来,却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高云公主几度落泪,泣不成声,而我却只能呆呆坐在一旁,连落泪的反应都失去了。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

    先帝还一直以为是他拆散了高云公主和乌力罕的大好姻缘,为着这件事内疚了大半辈子……

    “我要报仇!”高云公主突然捏紧了拳头,“所有害过我的人,都必须拿命来偿还!”

    荒唐啊!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怪别人……你怎么比我还不讲道理啊……

    我咽了咽口水,提醒她道:“可是……依我看来,在这件事里,除了华贵妃罪有应得,好像没有人有错啊……”

    “龙煜没错吗?!若不是他执意要娶我为妻,我会离开合索国吗?!我爹没错吗?!打不赢难道就要牺牲自己的女儿一生的幸福?!乌力罕没错吗?我当初引诱他时,他明知可能会造成这样的后果还要同我交huan,这个臭男人简直不是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他一定得死!”高云公主冲着我一顿狂轰乱炸,我已毫无还手之力。

    “男人打不赢,就要交出女人去承担后果!这还是男人吗?!我情愿战死在沙场,也不要做和亲的公主!”她仍然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所以我一直教玢儿,身为一国之君,要做到不和亲、不赔款、不议和、不割地、不纳贡!那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风雨迷神路,山河尽国殇。御袍留血诏,哀痛何能忘!乌力罕这样的小人,也配当皇帝!哼!我灭天元,便是替天行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