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开始逐渐降下来,却偏偏大地没有任何的安宁。这次高肃从战场上回来,依旧是血迹沾满全身,混合着雪水连同着马背也染上了大片的血红。
张亦言站在铜盆前,把双手上的血迹洗净,“如果让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她恐怕是要伤心死了。”他望着水里浑浊着不均匀的雪色,眼睛里沉痛又迷茫。
高肃安静的把衣袍披在身上,坚实的胸膛在昏暗的光芒里,如同象牙精致的勾勒出的轮廓。“她现在怎么样了?”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无奈,莹莹的眸子闪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隐隐的夹杂着心痛。
张亦言侧眼望过去,精致的肌肉和白皙的肌肤,柔和在一起,让那个曾经年少单薄的身形有了别样的坚毅。在浴血的战场上已经打磨的坚韧不催,而干净的眼睛却没有任何的不惑,依旧是如在被雪洗过一般的澄澈。“你应该能感觉到的,还何必来问我么?”张亦言沉默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别扭的情绪,他不看高肃一眼就走出了帐外。
张亦言走后,高肃并没有休息,他忍着身上的疼痛,重新把衣服裹好。就在他想要出门的时候,就听到了帐外有细微的脚步声,脚步很轻,几乎是听不到声音,只是有雪被碾碎的细小声响。他在门口怔了一下,虽然他感觉得出这样不发出声音的走路方式,是和自己是一样的,但是,同时他也听到了另一个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延宗,高肃抬着头看着他,面容上并没有崭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在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只已经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飞鹰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做太多的表情。而在延宗身后慢一步进来的是尉相愿,虽然高肃有些惊讶,却也很快就平息了。
延宗把手上鹰的尸体仍在地上,他说。“哥,我有事要跟你说。”
尉相愿在他的身后,黝黑皮肤的面容上,睁着一双迷茫不解的眼睛,显然,他并不知道延宗到底想说什么,只是一路茫然的跟过来而已。
高肃低了低头,望了眼地上的动物尸体,又抬起眼睛,笑容浅淡的凝在脸上。“恩,我知道,不过还少两个人。”
“什么少两个人。”延宗本来藏了一肚肠的话,听到他这样一言,堵了回去。
高俨从军医的帐子里走出来时,就撞见了张亦言,他沉默的面色依旧是看不出一丝的情绪,只是在他的脸上却多了一层清冷冻僵的颜色。
“伤怎么样?”张亦言低头,望见高俨一只手托着另一侧的手臂,手臂上缠着厚重的白布,看起来伤势并不轻。
“没什么。”冷淡的一句话,犹如被冰雪淌过一样的冰冷。张亦言看着他的脸,阴霾的云层萦绕在他的眉间,脸颊上又仿佛是被雨水打湿了,在明朗的阳光下,发着淡淡的光芒。
张亦言知道他并没有从高湛的死亡的事情里脱离出来,至亲的离去,他却没能看上最后一眼。
阴阳分离,最痛得大概就是这种无形的离别。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来承受,却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那么脆弱。
纵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了许多错事,甚至在多少次他在看着延宗和高肃的面庞,他都无意识的在内心里蕴育出一种内疚和惭愧。
也许是最为补偿,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决定要杀了和士开。
想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睛里重新亮了起来。他抬起头,在他萦绕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坚毅的笑容,像在风雪里百花残败,而一直梅花却依旧傲然的挺立在那里,白茫茫的雪原里,唯有一点红,坚毅的不肯褪去傲骨的颜色。
“大将军,请琅邪王和军医长去一趟。”一个士兵匆匆茫茫的跑过来,粗喘的气息都还没有平稳,话就已经出口了。
“为何连军医长也一同,是不是大将军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想起战场上高肃浑身沾满血迹的模样,几乎他分不清那些血是否是归属于一个人。他担忧的神情又重新浮现出来,紧张的情绪带动着肌肉的紧绷,他手臂上的伤,又如同尖锥刺骨的痛。
“别紧张,我才从他那里回来,他的伤还好,并不是很深。”张亦言扶了扶高俨,安慰着他说。
“属下其实也不知,只是看将军的气色,应该并无大碍。王爷去看看就知了。”
“好吧,我知道了。”高俨答应了一声,就和张亦言往高肃的军帐走去。
高肃军的帐内,沉默的空气里透着微暖的温度,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从张亦言的身上弥撒开来,使得原本就浑浊得让人有种昏昏欲睡感觉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五个人对望相遇,不同的面孔里怀揣着不同的心思。而唯一让人无法看透任何的,就是高肃那张似笑非笑的隽容,像是埋在最陡壁崖谷的一只雪莲,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悄然绽放,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轰然颓落。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说。”高肃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酒杯里没有盛酒,只是一瓢清茶,清清淡淡没有太多的味道。为着他深受多伤,张亦言就对他下了禁酒令,自然,喝不喝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一句话,仿佛并没有彻底的打破沉默,四个人面容悄悄动了动,却没有人最先开口。仿佛是想要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该捡起那一头来讲,一时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高肃见他们收起了沉默的面容,却没打算开口。他轻笑,好像吃准了会这样。他转过头,放下手里的酒杯,笑容轻而携着些许的邪气。“如果继续这样沉默下去,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哥,其实我本来就有很多话想说的。“延宗侧头看着酒杯,他的酒杯里盛的是真正的烈酒。”但是,好像我已经不用问了。“他抬起头,神情一目了然,没有了任何不惑,一双眼睛深邃的,仿佛湛蓝的天空里没有一片的云。
“为什么不问?“尉相愿越听越糊涂,他昂着头,魁梧的身材在寒光刺人的盔甲下更加健硕伟岸。心思五大三粗的他,从来不会猜想别人的话里或行为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猫腻,他这个人很直白,不明白的他必回问清楚,明白的他也从不隐藏。这也是高肃中意他的理由。
“你这个人,叫你平时多察言观色一些,你就是不听,你难道不觉得那三个女人很有问题么?“
尉相愿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依旧茫然无解,仿佛刚才的话几乎就是一句废话,他完全没有被点通。延宗望着他,沉沉的叹出一口气。“你真的没救了,张军医,你快给他看看吧。“
张亦言沉默的面容只是稍稍侧了一下,眼角睨了一眼尉相愿和延宗,却没有开口。张亦言一向不愿多言,沉默的他,所有人几乎也习以为常,延宗显然也没有打算等他回答。
坐在他身旁的高俨,忽然抬起头,眼睛凝望着高肃的面容,似是在揣测他内心所想。“表哥,带着三个女人回来,也是因为她们有问题么?“
高肃点点头,继续不做声。
“那又是为什么,既然有问题就更不应该带她们回来。“高俨更为不解,稚嫩的面容上逐渐凝固出犹如成年男子那样深沉的疑虑。
“先不急。“他苍白的五个手指在空气里摆了摆手,又转头面朝延宗,”你是怎么察觉的?“
“因为,我想起我们刚遇见突厥人的场景,你说过普通看到军队,都会有所胆怯。而那三个女人,虽然没有做过多的举动,但是,他们显然太过冷静了。“
“就凭这些?“大概因为对方女人,总是会莫名的引起男人的怜悯之心,尉相愿总觉得这样太过武断。
“当然不会。“延宗转过张狂的面容,浅浅的一笑。”你以为我带来那种鸟兽,是用来给你们烤了吃的么?“
尉相愿抿紧着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神情已经足够说明,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延宗轻蔑的瞥了他一眼,说。“其实,我射下这只鹰,也只是莫名的一个想法,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后来,我看到那三个女人望着那只鹰,脸色都得很难看。我起初还觉得很奇怪。不过。“他话说到一半,就抬起一只手拍在尉相愿坚实的肩膀上,继续说。”也多亏了你的提点。“
“我?“尉相愿傻傻的指着自己,忽然想起自己提过突厥人训鹰的说法,他恍然”啊“了一声,又直了直身子,说。”你是说那只鹰真的是突厥人的?那三个女人也是探子?“
“那要问大哥才知道。”延宗转过头,目光锁在高肃若隐若现的笑脸上。
高肃抬手咽下一口清茶,舌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茶渍,这个极小的动作,却在他英俊的容颜上多了一些放荡不羁。“我起初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们。”他把杯子轻轻放在旁边,“那日琅邪王也在战场上,你应该了解我受的伤是如何吧。”
高俨皱了皱眉,澄澈的眼睛里仿佛崭露出硝烟弥漫的浑浊,浴血洒满整片的大地,就连天空也被烧红了一角,这样的事情他又怎么能忘。他深深的点点头,声音虽带着稚嫩的柔声,却也有几分的沉重。“恩,其实,我是避免延宗表兄担心,才没有说出口。“
“我当时受得伤可以说,延误几时就可毙命。但是,从我失踪到回来这段时间有多长?”
“半个多月的时间。”高俨思量着回答。
“你觉得一般的药材能让我再这么短的时间里痊愈么?”高肃目光移向张亦言,他问道。
这次,张亦言沉默的脸有了动容的光泽,他摇摇头,“少则要一个月。”言简意赅的话,却加深其他人的疑惑。
“也就是说从我失踪到我醒过来,他们只用了十几天就让我痊愈了。”
“这能做得到么?”延宗也转过头问张亦言。
“能。但是,这附近人烟稀少,又随时都有战乱,如果真的是逃难的人,你觉得她会为一个药材而枉费生命么?”
“没有错。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突厥人用上好的良药把我治愈,然后,才把我交给她们。”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我军失去了主力,犹如群龙无首,那样,他们不是更有利?”尉相愿对于他们的这些说法十分不解。
“如果我告诉你,若只是杀了他们的王,他们还会有新的王出现,而若深入他们的敌营,就能一举歼灭,你会怎么抉择。”高肃安静流转的深眸,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容。
“当然是一举歼灭了。”尉相愿趾高气扬的说。
“这就对了。突厥人豪迈也有着狂傲的野性,能够一举歼灭,他们何乐而不为。只不过……“高肃沉了一下声音,表情也忽然得转了颜色,积聚在他眉间的乌气又重新聚拢了。”这一次,我们又被动了。“
“为什么?我们杀了那三个女人不久好了。“尉相愿愤愤的说。
“杀了她们谈何容易,你以为杀了她们,突厥那边,就能土崩瓦解?“高肃扬了扬眉,声音轻而缓,仿佛还在思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