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已停。初夏，风中仍有一丝凉意未消。
黑暗的巷弄里人影绰绰。水灵儿迟疑一番，还是勇敢地走上去。
“水姑娘，久违了。”
男子粗直豪迈的声音。走得近了，细看之下，竟然是朱安世。
“你！怎么会是你！”水灵儿大吃一惊。
“怎么不能是我？”朱安世笑，仍旧是爽朗的笑，却多了几分柔情脉脉，“我没死，你很失望？”
“失望？”水灵儿无措，他死不死，与自己何干？突然记起了什么，心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都是你！一句话，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你恨丞相大人也就罢了，为何要将整个公孙家都牵扯进去？”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是有要将他扒皮拆骨的神气。
“我？我做了什么？”他却是一脸的无辜，然后咧嘴笑道，“你是说那些偶人？我只是胡诌而已，谁知道，竟然真有。”
“你以为，‘胡诌’二字便能洗清你一切的罪孽？若非用公孙一家的性命来换，你今日能在此逍遥自在？”她依旧咬牙切齿。
“你不信？”他收起了笑容，傲然昂首，“我朱安世堂堂七尺男儿，岂是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之徒？我此生所行之事，尽皆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之义事，又怎会为了自己的性命陷无辜妇孺于万劫不复之境？”说到这里，他垂首看她，目光如火，“水姑娘，朱安世当初只是侥幸被拿，以我在长安城中的人脉和自己的本事，绝不可能久陷囹圄，根本不用任何交换！”
她避过他的目光，不语，便是要走。
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是用了相当的力道，她根本无法挣脱。“我要带你走！”他沉声道。
“走？去哪里？”她一边挣扎，一边惊声问道。
“天涯海角。总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带我走？”她安静下来，紧握着拳头，目光冷冽，蕴着微微的嘲讽。
“灵儿！”他切切地唤起了她的名字，“山雨欲来。你天赋灵识，难道感觉不到这里的血雨腥风？不走，只怕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她沉默着，思虑着，目光逐渐柔软，却依旧忧伤。
“你是说，公孙家的事，与你无关？”
“皇后失宠，太子在朝中处处为酷吏所制，风光了三十八年的卫氏家族早已是风雨飘摇。驰道埋偶人之事，非我所为，自然更非巧合。”
“到底是你一句话牵扯出来的。”她微微一叹，仍是要走。
“要去何处？我送你。”他黯然，仍不放心。
“皇后召见。”
“不去！”他箭步上前，拦住她，“这就走！别去送死！陪葬！”
“朱大叔，你我非亲非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必纠缠。”
她的冷静和漠然将他彻底打败。他默默地看她款款而走，丝履着地，不留一个安稳或凌乱的足音。突然，她站下身来，他的心紧张地缩紧了。或许，她能回心转意，为了他。
“太子在朝中处处为酷吏所制，此话何意？”她不回头，只是问。
“皇帝严刑峻法、刻薄寡恩，任命一些阴狠的伪君子督察百官，更加使用冷酷的酷吏来执行律法。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更严密地控制下属官员，同时震慑黎民百姓。太子刘据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发掘冤狱，减免罪行，为百姓所爱戴，自然不为权臣酷吏所容。朝中对太子的诽谤之声从未消停，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死后更是如此。灵……”堂堂七尺男儿，刀光剑影都不惧，竟然不敢再唤她的名字。他迟疑一番，继续说道：“无论你有何打算，最好别在此时沾惹上皇亲国戚。”
“多谢！”她说罢，翩然而去。
未央宫内皇后卫子夫的寝宫异常安静。
水灵儿被宫女领入了一间宫房。门边左右各摆了具一人多高的青玉多枝灯，灯盘分层交错，十三盏摇曳的灯花将整具灯变成了一株开花的树，华丽且明亮，将整个宫房照得通透。
锦衣华裳的女人端坐于案前。铅粉敷面，匀了胭脂，是要遮盖岁月留痕，却藏不住眼中的悲哀和眼角的泪迹。这个女人不再年轻，无情的岁月已经带走了花样年华，但她依旧美丽，端庄而优雅，雍容而自持。
水灵儿低眉敛息，却忍不住要偷眼去看。
眼前的女人是一个数月之前，刚经历了丧亲之痛的女人。是啊，该如何去想象，一个人，一夕之间，失去了血亲的姐姐、侄子，甚至两个亲生女儿。
什么样的灾难如此恶毒？而至为恶毒的是，这灾难缘起于她至亲至近之人——她的丈夫，她的生活和生命唯一的依傍。
这个女人便是皇帝刘彻的第二任皇后卫子夫。
四十八年前，平阳公主府尚衣轩中春宵一度，成就了一个女人从女奴到皇后的传奇，成就了一个名垂青史的显赫家族，更为这个家族被屠被杀的惨烈命运埋下了伏笔。
卫子夫被刘彻看上，纳入宫中，并在十年后取代失宠的皇后陈阿娇，成为一国之母。从女奴到皇后，卫子夫也曾煊赫一时，风光无限，并为久无子嗣的皇帝诞下第一个皇子——太子刘据，整个卫氏家族从此炙手可热。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在反击匈奴的战役中屡立战功，晋爵封侯，官至大司马大将军，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便封了侯爵；姐姐卫少儿之子霍去病更是能征善战，未及十八岁便立下赫赫战功，被皇帝封为冠军侯，后又封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二十四岁英年早逝，卫青也未能得享天年，但卫子夫姐姐卫君孺所嫁的，同样是在北伐匈奴中战功赫赫，并官拜丞相的公孙贺。卫氏家族权倾朝野，显赫了整整三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