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极必衰,繁华恒有落尽之时。如今,这个女人的额头阴云密布,刀光剑影,避无可避。
在水灵儿打量卫子夫的同时,卫子夫也在默默地掂量着眼前之人的品性和忠诚。
“水姑娘,我能信你吗?”良久,皇后才轻启朱唇。
“小的只是一名巫女,身份卑微,纵然皇后肯信小的,小的只怕也无法为皇后做什么。”
“如今,卫氏家族已危如累卵,你今日肯来,足见并非趋炎附势之徒。所以,我愿意信你。”已是花甲之年的卫子夫注视着水灵儿,目光安稳澄澈,仿佛一眼深泉,任世间风起云涌,我自波澜不惊。
“既是如此,小的当尽绵薄之力。”水灵儿决心似铁。
卫子夫微微颔首。“你明日再来,切记,不可迟到。”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水灵儿满心困惑,却又不敢多问。
卫子夫挥了挥手,女官倚华将楚善和水灵儿送出宫房。
倚华回到宫房内,卫子夫仍静静地坐在灯影中。
“夜已深,早些安歇吧。”倚华上得前来,想要将她扶起。
“我一直以为,嫣儿是个坚强的孩子,无论怎样的境况之中,都能坚强地活下去。不承想……”泪又涌了出来。
她是一个母亲,一子三女,如今,只剩太子刘据而已。三个女儿,三个曾经那样美丽活泼、伶俐可爱的女儿,膝下承欢,她们那样鲜明生动地在她最好的年华中欢笑着,光彩夺目。如今,却都在最美丽的青春盛年凄然早逝。而她们的死,竟然都是因为她们的生身父亲。已有数月之久,这个可怜的母亲心中的悲痛始终无法消减稍许。
倚华急忙取出丝绢为卫子夫拭去脸上恣肆的泪水。
“你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在为逝去的人流泪!你还有太子,还有皇孙,还有皇曾孙!为了他们,你必须把你的泪一点一滴,全部收起来!”倚华在她耳边切切地劝说,末了又起身,将那盏华丽的青玉多枝灯上的灯花,一朵朵,都灭掉。
整个宫房都暗了下来,卫子夫也渐渐收拾好了难以遏抑的悲伤。
“我还是觉得,不应当找那个巫女来。”倚华将卫子夫扶到凤床前,一边为她宽衣,一边担忧地说。
“你觉得她信不过?”
倚华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已打听得清楚,是个品性纯良的孩子。只是,毕竟是巫女,怕招来祸事。”
“这宫中到处都是巫女。若真有祸事,怕是怎么小心谨慎,都无法避开吧。若这孩子信得过,我只希望,能帮到太子些许。”
倚华长长一叹,服侍卫子夫睡下。
第二日才黄昏,楚善便匆匆而来,带着水灵儿进宫。皇后的寝宫内设了食案,置了酒食。皇后少言寡语,只将水灵儿安置在一具屏风之后。
不多一阵,有宫人前来禀告,说太子携皇孙及皇曾孙前来给皇后请安。
丝履落地无声,各人依次落座。宫女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送到了皇后手中。这是一场家宴,本为庆贺皇曾孙满月之喜。可席间人众皆各怀心事,毫无欢喜之情。
屏风后的水灵儿第一次见到太子刘据和三名皇孙。
刘据是皇帝刘彻的第一个皇子,七岁便被册立为太子,也曾风光无限、踌躇满志。刘据遗传了母亲敦厚的性格,为人仁恕温谨,与父亲刘彻精明强悍的性格截然相反。如今,太子虽是盛年,风华正茂,清瘦的脸颜却写满了忧惧。因为皇帝的疏离,更因为皇帝对幼子刘弗陵的格外宠爱。皇帝身边那些不断揣摩圣意,希望从中渔利的宵小之徒,贪婪的目光早就对太子和皇后觊觎已久。
众人不敢饮宴太久,是怕别有用心的小黄门、郎官到皇帝面前攀诬陷害。就在前些年,太子晋见皇后,因为逗留的时间稍长,便有黄门侍郎苏文诬告说太子与宫女私通,**宫闱。
一场家宴草草收场。太子带着三名皇孙和皇曾孙匆匆告辞。
皇后示意,楚善和所有的宫女都退到了宫房外。
“水姑娘,你都看到了,我的儿子、孙子和曾孙。”卫子夫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怅惘。当年,若未能嫁入帝王家,今日这般四世同堂,又该是怎样一番膝下承欢、其乐融融的景象呢?
“看到了。”水灵儿恭敬地沉声作答。
“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水灵儿沉默许久,斟酌许久才道:“皇曾孙幼时虽然命途坎坷,却龙气不散,是有帝王之相。”
“幼时坎坷?帝王之相?”卫子夫的眉蹙得紧,思虑半晌,终于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说什么帝王之相,只要能护得太子一滴血脉,便是造化了。”
黯然无语,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已老矣,半生富贵荣华,一个女人所梦想拥有的一切我都有过。”良久,卫子夫才道,“此事可有解法?不为我,单为我的儿孙们。”
“目前是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小的看不到解法,惟有一句忠告:谨言慎行,或能化险为夷。”据实以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谨言慎行?”卫子夫惨然一笑,“皇后宫和太子宫的人还不够谨言慎行吗?”
又是沉默。
食案边,长榻上,以手抵额,整个人颓败了下去,就像一场疾雨后零落成泥的花,只能在依稀间辨出曾经的风华绝代。
皇后唤来了楚善,带着水灵儿告退。
宫中的路曲曲折折,犹如自己凌乱的心境,蓦然惊醒,水灵儿急收脚步。前方迎过来几个人,楚善急忙谄媚地向为首一个身材颀长、尖嘴猴腮的男子施礼,口呼:“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