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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枚玉钩,半世残缘(4)
    皇帝今日情绪很好,走进宫房便笑着伸手去抱已经四岁的爱子弗陵。

    “父皇,我为你做了这个。”小弗陵在父亲的怀中,手执一根五彩长命缕。

    “是小弗陵亲自为父皇做的?”刘彻欢喜地问。

    “是呀!”稚童答道,“前几日母亲就在教了,可总嫌我编得不好。父皇你看,我的手指都磨破了。”说罢,举起小小的手指。

    “是想讨赏吗?”刘彻兴致很高。

    “待我先给父皇系好。”说罢,认认真真地将那根五彩长命缕系到刘彻的手臂上,边系还边说,“驱邪避鬼!长命万岁!”

    “万岁”二字一出,龙心大悦。刘彻抱着刘弗陵坐了下来,“现在说吧,要父皇赏赐你什么?”

    刘弗陵挣脱父亲的怀抱,在父亲面前郑重大礼叩拜,然后朗声道:“儿臣想像皇兄们那样,有一片自己的封地。求父皇赏赐!”

    刘彻收敛笑容,眉头一扬,看向坐于身旁的钩弋夫人,道:“你教的?”

    “弗陵都已经四岁了嘛。”钩弋夫人嗔道。

    “觉得朕老了,盼着朕早日归天吗?”刘彻的声音变得冷硬。

    “陛下在说什么呀!”钩弋夫人垂泪道,“陛下明明知道,你是臣妾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傍。陛下到哪里,臣妾就追随陛下到哪里。臣妾会服侍陛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臣妾只是想,弗陵还小,若是陛下和臣妾都不在身边了,总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吧。”

    “真的不离不弃?若朕归天了……”

    不待刘彻将话说完,钩弋夫人如水的眸子,将他深深看定,断然道:“不离不弃!”

    刘彻大为感动,将女人和儿子一并拥入怀中,“放心吧,朕不会亏待你们。朕即便要走,也会为你们安排下最好的。”

    “可是陛下,你迟迟不给弗陵封号和封地,又将臣妾的宫门封为‘尧母门’,宫里宫外该怎么看,怎么说?臣妾生命里只有两个人,陛下和弗陵。臣妾生生死死都追随陛下身边,自然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可弗陵还小,只怕是……”话未说完,已经哽咽了,再说不下去。

    “只想要片小小的封地吗?”刘彻紧搂着自己生命最后最为疼爱的两个人,喃喃而语,“朕总在想,能不能给得更多。”

    “臣妾替弗陵谢过陛下!”钩弋夫人站起身来,在皇帝面前郑重礼拜,美目里都是泪水,“可臣妾实在不想觊觎太多。弗陵太小,在朝中又无依无傍的。此生能当个太平封王,在封地悠闲自在,臣妾无论在哪里,都能安心了。”

    刘彻长长一叹,低头怜爱地注视着懵懂无知的四岁稚童,叹道:“弗陵像朕,是朕所有子女中,最让朕疼爱的。可惜,他真的太小了!”

    “父皇、母亲,你们不要伤心。”稚童见母亲垂泪,父亲悲叹,急忙脆声道,“弗陵长得很快的。不久,弗陵就能长大,就能照顾父皇和母亲了!”

    幼子的信誓旦旦让刘彻欢喜且感动。钩弋夫人也不禁展颜而笑。

    夜已深,钩弋夫人守在幼子弗陵的床边,哄他入睡。刘彻则坐于一旁,就着火烛阅读奏章、密折。

    看着身边的宠姬爱儿,刘彻不禁心潮起伏。

    作为一个已是古稀之年,来日越来越少的老人,他有权利对自己身边的某一个女人、某一个孩儿,有着更深的眷爱。他绞尽脑汁,是希望能将自己最好的、最有价值的东西留给他们。对一个帝王来说,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除了皇位,还能是什么?可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太子。

    三十一年,太子在朝中已然有了他自己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势力。这是皇帝刘彻最为愤恨的。他老了,且只能一日一日地衰老下去。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颁布了太多严苛的政令。然而,这却让现实与理想愈加背离。每每看到太子身边那些所谓的忠直之臣,他就禁不住怒火中烧。他们一定在默默地盼望着,希望自己能早死,希望他们心目中的仁厚之君能早登大宝,以实现他们各自的政治理想和抱负。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无法容忍,无法容忍自己的朝臣冷冷地站在太子,他们所谓的仁君身边,冷冷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日日走向失败和死亡。他受不了这样的想法。他曾经那样英明神武、睿智果决。他开疆拓土,令四夷臣服;他恩威并重,令所有的朝臣都匍匐在他的脚下,真诚地山呼“万岁”。可这一切都随着自己的老去,和太子的成长,一去不复返了。他只能用酷吏和杀戮来发泄心中的愤恨。

    颁布《告缗令》后,他遭受了最为激烈的反对和批评。时任长安右内史的义纵不愿执行,更说前来告缗之人皆是乱民,朝廷应当予以逮捕惩戒。他怒不可遏,下令将义纵处死。杀鸡儆猴。自此,没人再敢在朝堂上对自己的政令公然指手画脚。但他读得懂他的朝臣们的情绪,明白他们刻意隐藏的心思。他们嘴里不说,心中早已千遍万遍地在反对和指责着。于是,他下令将对《告缗令》持不同意见,时任大农令的颜异也下狱处死,罪名是“腹诽”。通过酷吏,通过血腥的杀戮,他要让他的朝臣,让天下之人都明白,没有人可以用任何形式质疑他、反对他。否则,他们付出的代价将是他们所无法想象和承受的!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他老了,更累了,无论怎么全力以赴,都无法让现实和他的理想归于一统了。他爱他的幼子弗陵,他梦想着他和自己一样的英明神武、睿智果决;梦想着他能延续自己的荣光,实现自己未竟之心愿,可是……

    他再一次仰天长叹。他的弗陵才四岁。他多想自己能等到他十四岁的那一天。可他,等得到吗?

    “陛下,怎么了?你在叹气。”钩弋夫人来到了身边,温柔地探问。美目在灯火的照耀下,璀璨华美。

    刘彻不禁心动,执起她的手,将她拉至自己怀中,“听苏文说,你最近很不开心。还时常背着宫人,独自垂泪。告诉朕,你在忧心什么?”

    “陛下应当知道呀。”她在他怀中,幽幽地叹。她不傻,知道在宫廷之中,最靠不住的,就是帝王的爱情。她唯一的依靠,其实是她的儿子。只是,他还太小,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危机四伏。

    “你当真只希望,朕的小弗陵将来只做个逍遥的封王?”他托起她的头,注视着她含泪的明眸。

    “陛下,臣妾一字一句,全都出自肺腑。”她回视着他,正色道。

    他深深一叹。她越是这般无辜畏怯,他越是心疼。他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却为何不能将自己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给予自己最心爱的人?

    “弗陵像朕,必能继承父志。朕想给他最好的!”

    “陛下怎知那就是好?”她噙着泪,语意悲伤,“臣妾只想弗陵一生平顺、安康和乐。”

    “妇人之见!”他斥道。

    她愣得一愣,急忙坐直了身子,美目看着自己的男人,娇声道:“陛下,切勿动怒,保重龙体要紧。你知道臣妾无甚见识。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儿有这样的期愿也很正常呀。”

    刘彻默默地看了她许久,心中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朕知你在忧心何事。放心吧,朕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臣妾有何不放心的?”她笑,“能像这样,安心地守在陛下身边,臣妾已经非常知足了。”

    刘彻终于微微地笑了。